从秋里走出悲欢
文/高游景
一
冬天仿佛记错了日子,十月刚刚过半,几场细雨过后,秋天的影子已被它蚕食殆尽,风中已带着凛冽的寒意,即使把窗户紧紧锁住,心底的那一丝颤抖还是冒了出来,圧迫着有些疲倦的眼帘,睡意来袭。
我枯坐在病床边,她在断断续续的疼痛中昏沉睡去,零乱的头发四散在白色的枕头上,紧紧地撕扯着她微皱的眉头。从相识那天起,我已记不清她是第几次躺在白色的病床上。十年之中,她所受的病苦大都与我有关,包括两次分娩的极限之痛,包括其他疾苦,我却不能代她承受哪怕万分之一,甚至不能感受她丝毫的痛楚。我在十年里日渐发福,而她却在一次次疼痛折磨中苦苦消瘦,仿若此消彼长的两极,仿佛极夜与极昼的天壤之别。世界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,只有她泡在苦海里,而我却呆坐岸上束手无策,连一个救生圈都无处找寻。
我是一个从来没住过院的人,最严重的病痛不过简单的头疼脑热,一两天准好,一年不过发作两次。这就像我的前半生一样波澜不惊,每一个人生节点都平稳过渡,经历的所有关键都无关痛痒,生活的编剧好像没有看到我的存在,没有在我身上洒过哪怕一滴失手溅出的狗血。这就让我看待别人的悲欢苦痛有种天然的冷漠。对于她平常的小病小痛,我已习惯成自然,激不起内心的半点涟漪。面对她如今的病痛,更只有惶惑,茫然,以及钝器撞击般麻木。
医院是新建的分院,病房宽敞,有五张病床,住院的人像走马灯似的换了几拨,我们还岿然不动。
第一个离开的是其他科室病人,入院没有病床了,暂住在这里。现在医生叫她搬回到自己的科室病房。现又住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,齐耳短发,很自来熟,挨个问候了病床上的人,又自顾自地介绍起自己的病情,她的病发现时只是一期,治疗了几次后,手术切除病灶,现在又治疗了四次了。她说现在自己什么都不管,只关心自己的身体。初检结果出来,她的白细胞偏低,治疗再等几天,要回家去吃药恢复了。她开始有些烦躁,一把抓下头上的假发,索性扇起风来。接着,回应了大家的疑问。她第三次化疗的时候就剃了头发,这一次大意了,没有保养好,白细胞偏低不能按时治疗。她让大家一定要想开点,能吃吃,能喝喝,再见了。临走前,她又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,大家如果想买保险的话,也可找她。
二号床住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公交车女司机,手术后等了几天,病检结果出来后,需要二次手术,暂时回家休养,恢复身体。听到这个结果,她拢了拢凌乱的灰白头发,叹了好几次气,说她一听到手术就害怕,现在就担心起了。大家都劝她,说可以手术说明是好消息,只是要吃点苦别担心。她又像是安慰大家,更像是安慰自己,灿然地笑了,说她病好以后就退休,一定要好好享受一下生活,到所有想去的地方去看看。老伴一边收拾杂乱的住院物品,一边赞同地表示他愿意去陪她。大家目送她出院,仿佛自己身上的病痛也减轻了一些。
我们是第三家到达病房的。两个星期以来,我们横跨省、市、县,转战三家医院。最初以为只是小毛病,到后来要住院治疗有点麻烦,直至迎来最坏的消息,开始漫长的奔波搏命。
在医院前后待了将近二十天,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到骨子里,尝遍了一切食不下咽的滋味。食堂、外卖总是一股生不如死的味道,而你必须强忍着不适吞咽而下,还有许多战等着去打,要储备好体力。
辗转几个医院才来到这里,对这个结果我们早已心知肚明。没有过多的折腾,几个常规的检查之后,直接按病症的常规方案来,一瓶一瓶的针水轮番上阵,瓶上大大的危字紧绷着我们的敏感神经。针水从早上太阳升起,一直打到夜幕降临,时间漫长在十个小时以上。每隔二三十分钟要往厕所跑一次,她高举着两大瓶药水,满身的管子,犹如带着镣铐跳舞的囚徒,在病床与厕所两点之间反复横跳,试探着死神的最后底线,奢望能扼住生命的喉咙。有时候来不及起身就吐得一地,垃圾桶里都是秽物、漱口水和纸巾,让人不忍直视。在家里总是嫌我邋遢的她,早已忘记了曾经的洁癖与优雅,在病魔面前输得一败涂地。
大病房的人员有些多,但却并不吵闹。大家除了互相问候一下病情,时间都在忙里忙外的惶然无助中度过。只有闲暇时不停地刷着手机,才能稍稍缓解彼此的焦灼,在医生护士匆匆来往的脚步中,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夜。
第一疗程结束出院回到家时,我们仿佛才活了过来,吃着家里的饭菜,看着欣喜的孩子,又一次从人间来过。只是,和时间赛跑的病中流浪才刚刚开始,我们也不知道何时是归期。
二
十年的时光从眉头上溜走,我已忘记了许多细节,比如我第一次来到县城是什么光景,比如我毕业时是如何不顾一切留在远离老家的乡镇,忘了父母如何殷切期望我回乡的愿望。
最初工作那几年,哪怕过着再怎么随性的生活,那种不属于这里的漂泊之感从未消失。只有工作生活的琐碎像蛛网在拖着我前行,来不及看清沿途风霜剑雨的模样,就已被现实搧清醒。不过还好,我遇见了她,好像一切过往都有了最好的结局。
她早年经历几多坎坷,奋斗了十几年,克服了无数辛酸,经历过高考和就业考试两次挫折,不过是成为了一名许多人不大愿意干的乡村教师。世事就是这样,有的人看起来随手可弃的生活,也许是别人拼了半生才能企及的高度。她为了站上这三尺之地奋斗了二十年。
工作那里每天只有一趟车,早上走,晚上回。附近没有乡村集市,只有周末才能有空出来买菜,吃一个星期,只能多买洋芋等易储存的,新鲜的菜只能吃一两天。有时候放学时,她们几个就会到村后采点野菜,春有蕨苔、芨芨菜,夏天捡点菌子就算是改善生活了。
我每次送她去坐车,帮她提着一星期的伙食,手指都会留下深深的勒痕。如果遇到要买米那周,我都无法想象她到校后要搬几次才能完成。刚开始手机信号不太好,手机必须立在桌子靠墙,用耳机接听才清晰。有时我们通着电活,突然没了声音,过了半天才恢复通信。我问怎么了,她说,手机倒了,刚扶稳。我笑了。那样的生活我也过了三年,每日在累到麻木的站立中迎来天黑,仍需挑灯夜战,准备明天的内容。
去学校的那条路有一半是土路,崎岖不平,坑塘石头众多,车子摇头晃脑着前行。她平常很少会晕车,走这条路却怎么都压不住。特别是怀大女儿那一年,本来就反应严重,坐车摇到学校,一路吐得翻江倒海,最后不知是同事怎么把她扶到宿舍,东西全都是他们帮着拿的。产假结束,母亲去学校和她带孩子,母亲平时坐车什么路都晕车,那一段路更是晕到虚脱,两天才缓得过来。再加上孩子、粮草和装备,总是人仰马翻,呆几天就有熬不到头的感觉。
后来,只好想办法让她换了一所乡村小学,离家稍微近了一点,母亲在家带孩子,不用经常坐车。而她正是哺乳期,也不能住校,只能早出晚归。每天早上六点左右必须起床,天不亮就去找车坐,以免迟到。晚上再怎么晚怎么累都要跑回来,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哭喊着。
她在滇东这广袤的乡村土地上,一奔跑就是十年的光阴,见证了无数个日升月落的更迭,划破了多少清晨黄昏的残梦。草枯了又盛,叶落了又生。紫荆泽兰入侵了一块又一块荒地,一片又一片丛林,瞄准了新的领土,想要建立它的王国。
她倦了,瘦了,青丝有了白雪的吻痕了。去年,她调回到离家近的学校了,才一个月,上天就这样无情下狠手了,没有任何预兆,所有科学仪器都失灵了,不宣而战。
亲戚朋友陆续都知道了她的病情,先后赶来问候,心疼她的憔悴,却不知怎么安慰。她总是挣扎着让他们放心,会好的。
第二次治疗我没有时间,姐姐见我们忙不过来,又为了照顾她日渐叛逆的儿子,辞职和妈妈一起围着我们忙里忙外。到了时间,姐姐带着她到昆明住院,一熬就是半个月。只有到了晚上,才能让孩子和病床上躺好吊着针水的她视频一下。
所有的痛苦又重复了一遍,无法用语言赘述的难捱,总算在遍体鳞伤中归来。
回来休整了三周,每周都在复查中度过,又迎来了第三个疗程。这一次姐姐和我都没有空,我只好在医院里请了个护工陪护几天。她一天到晚手上吊着两瓶液体,无法离开房间半步,我不知道她要怎么熬过这八天的。等我上完班去接替照顾她时,她没有露出一点的不适,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脸,又睡了过去。日子就这么一点一点浮浮沉沉着漂走,无声无息,又痛入骨髓。
许多病人都在家人的照顾中日渐暴躁,听医生说,有一个和她病情一样的病人不相信自己能治好,拒绝吃饭、漱口,最后口腔溃疡,连喝水都痛不欲生,最后偷偷离开了医院。家属发现之后动员所有人到处找,又报了警,通过手机定位才在夜深人静大街上找到,最后只能吃医院特制的营养液续命,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。
而她这次一个人住院,身边没有亲人,只有一个护工照顾她的生活,她扛了过来。她住院时,我一位朋友谈起他生病治疗那两年,每个月都要住院,他家所有的亲人换着来陪他,不敢让他一个人住医院。我感到深深的自责,我没有做到,这一辈子,我对她没有做到的事情太多太多,像欠债过多的赌徒,早已忘了还债的义务。
我终于放下了工作生活的琐碎赶到医院,她还好,只是吃不下饭,只是脸色憔悴,嘴唇龟裂,只能喝点藕粉,强撑到了出院,翘首等待着新的治疗周期。
三
病中的日子飞奔而去,不知不觉,在难挨的寒冬中渡过了三个多月,迎来了最冷的寒潮。这一波寒潮已然横扫云贵高原,越过乌蒙山及其余脉,用冰凌和初雪妆点了山川,把云贵准静止锋的锋面从滇东富源,横扫过曲靖、昆明,推到了楚雄以西,云南的寒冬真正来临。
我枯坐在车厢中,看着窗外的漫山冰凌飞逝而过,在满车惊呼着喀嚓拍照声中,却只想着家里生病的孩子,明天不知凡几的工作。
第四个疗程不期而遇,我又一次把她留在了医院等待检查结果。她笑着送我回家,好像她只是在这休息几天,而不是又一场生命之战将来临,不知有多少生命的细胞将惨死在这场战役之中,各项肌能指数下降,无数红线警报拉响,恶心呕吐如家常便饭,食不下咽,各种药粒却如炒豆一般吞下。
拖着疲惫的身躯忙碌着,四天后,孩子的感冒好多了,工作忙得团团转。她却开始呕吐不止,食欲全无,两天只吃了几口稀饭,一盒方便面。听到这个消息,我的心像堵了一块石头,躺在床上睡不着。上一次治疗并没有如此严重的反应,这次我不分轻重,竟然回家了,先忙家里和工作了。
第二天,我请假赶到了医院,拥挤的病房里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。我放下手里的东西,打开在门口小吃街买来的米线。她挣扎着起身,拖着两手的针管开心地吃了起来。她一边吃一边聊着孩子们的情况,说我一来,她胃口似乎开了,几天没吃这么多了。可惜,撑到了下午,反应加重,她又呕吐了起来,又开始了吃什么吐什么的重复日子。医生开的任何止吐针都无济于事,哪怕最大剂量。问了主管医生才知她这个月体重增加了,相应增加了药物的剂量,这才导致了严重不良反应。但是又不能不加量,因为上一次治疗结束后,病情指标数并未像前几次一样明显下降,原因不明。
这一次,隔壁床住着一位和她同病相怜的病人,病理指标比她轻微,但是发现晚,腹部已然突起,看起来有些吓人。不过,她还是鼓励那个病友,你看看我这么重的都不急,你更没问题。俩人同病相怜,话也格外多些。两人留了联系方式。
她两只手上吊一根针管,三餐都在病床上吃,二三十分钟就要推着活动的输液杆,绕开病房里的多个家属到卫生间上厕所。由于医院楼老旧,卫生间怎么打扫都弥漫一股难闻的霉味,她每次打开门准备出来,就忍不住趴在洗漱台上呕吐不止,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才能罢休。她好不容易停止呕吐,赶紧逃回病床上,等待下一次折磨的到来。最后,留滞针一天换一个才能坚持打完当天的针水,双手的静脉上扎满了针孔,到处是淤青。
几番苦痛折腾下来,她除了早餐吃得下几口白米粥,其他东西一律食不下咽,勉强吃了几口也都吐个干净。她总是念叨家里的饭菜,却只能在饿极之后让我泡一包方便面给她吃,这是我回家那几天她吃剩下的。我以为这是她想吃的东西应该没事,谁知还是难忍呕吐一空的结局。
八天的疗程,加上前后两天的检查,每次住院十几天,时间好像破钟的指针格外慢,好不容易熬到了结束,回到家却又要呕吐好几天才会渐渐平歇。
出院一个星期后准时到医院换PICC管的药,管子从右胳膊埋入体内,每七天用药液充一次管换一次药,不能提三斤以上的重物,不能触水。小女儿才两岁,第一次治疗十来天没见到妈妈,之后每次回家就追着不放,白天晚上都是,上厕所、换尿片点名要妈妈,告诉她妈妈右手不能抱她,她奶声奶气地要求用另一只手,她只能忍受着痛苦,拥抱女儿的幸福。
等药换好,敷贴粘稳当,抽血检验的结果也出来了。肝肾功能正常,病情指数值略有下降,不太理想,不知是病情反复还是抗药性。白细胞却降到了危险的新低点,只能打升白针。打针到是方便,从手臂上用小针一下推送完,可是不良反应却让她全身肌肉彻骨酸痛,整日头昏眼花。
第二天仍然要抽血复查,由于经查抽血,加上她静脉血管异常难找,每次都要被扎几针,换几个护士才找得到,血抽不够时,还要用手挤压静脉血管才行。结果显示升上一些,略有偏低后,开了一堆的药回家去服用。
又是一个星期来到,又是一轮换药检查,白细胞又一次低到谷低,连打了两针才作罢,一夜的疼痛难眠。第二天抽完血等复查结果时,我们来到车里,无力地等待医生下午的宣判。
我靠在车上迷迷糊糊之际,身边传来了低声的啜泣。我的心仿佛被揪住了一般呆立当场,模糊地想起第三次她独自一人住院,我在早上六点多醒来时,看到她零点发来的信息。
“我还会好吗,我的病?”
“我们的孩子,还小。”
这是她生病以来仅有的一次脆弱,其余的时候她总是坚强地表现在家人面前,还总是安慰两边的老人,让他们不用担心,能治好。
复查结果出来,白细胞终于又恢复了正常,让我们再一次如释重负,舒了一口气。每一次病魔的鸣金收兵,都会让我们放马南山许久,紧绷的神经陷入短暂松弛。
四
大女儿今年八岁,上二年级,学习离不了人;小女儿两岁,正是天真粘人时。可是,一旦我们都到医院,她们就只有辛苦奶奶一人支撑,姑姑丢掉工作帮手。大女儿经常打电话询问归期,上学路上好几次独自一人摔破了膝盖,边打电话向我们哭诉,边抹着眼泪向学校奔去。每次视频通话,两个人都抢着看镜头,妹妹只会讲“妈妈打针”“想妈妈”之类的简单话语。
我们在医院,小女儿乖乖地和奶奶睡,等我们回到家,她说什么也要挤到妈妈身边来。妈妈出门办事总要躲着去,小女儿总是追着不放,生怕又有许多天见不到妈妈。
几年前,二孩大军轰轰烈烈来袭,我其实是抗拒的,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了背抱拉娃,几年不敢出远门的囚笼生活,实在不想再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。大女儿出生前后那两年,她受过的罪满纸难书。可是,我远远低估了她的热情。她从我身无分文顶无片瓦时义无反顾地跟我白手成家,没有豪华的婚礼,没有钻比情坚的闪耀。只有平淡的俗世薄仪,两本证书的寒碜。她的任何一点要求都成了奢侈的空中花园,所有的浪漫都消失在生活的一地鸡毛之中。
如今,房贷高筑,生活压力重重的她,又要为我经历一次世间最痛苦的刑法,我还并不领情,失望之情不言而喻。然而,这一切却并没有磨灭她的热情。
在她的坚持之下,我的观念被狂轰乱炸。有一位独生子女的朋友对我说,他母亲生病住院的那一个月,他最渴望的就是有一个兄弟或姐妹,来替换一下他。我心有所感,加入这个队伍,开始把她推入痛苦的起点。身体、年龄、工作压力、食品安全等多方面的原因,一年中她两度生化妊娠,来不及休养就奔赴工作岗位,落下满身的毛病,更加难候佳音。
她四处打听别人的偏方,多方辗转,听说昆明有位中医比较善于调理身体,只是很难排到号,需要带中药去排队。她二话不说,到老家找到中药,冲到人生地不熟的昆明,开始了和各路人马纷争不休的日子。
第一次求医,她头天晚上踩好点,第二天七点到医院排队,却棋差一着,前面已有上百号人,长长的队伍排在陈旧的走廊、楼梯蜿蜒而上,和省城的所有医院那菜市场般的拥挤如出一辙。她拉着我站了一天,才艰难地轮到。医生一号脉,症状说得头头是道,和她的心思不谋而合。她的信心一发不可收拾,开了半个月的药,每天一副,装了一大麻蛇皮口袋,像进城民工似的,拖着大包小包,奔赴车站,赶回来上班。
从此,家里开始了药海飘苦香的日子。她每天六点起床,把药罐插上电,小火慢煮。洗漱完毕,吞两口简易的早点,就这喝下一大碗浓郁苦涩的中药,还用杯子装上一杯再去中午喝,晚上回来继续苦中作乐。当然她也少不了督促我喝药,我喝了两次,从小怕苦的我就再也没有继续,要么偷倒她苦熬的中药,要么任那些中药堆在家里长霉,刺激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。
后来,她干脆放弃我让她火大的拖累,独自一人奔赴昆明,继续她的漫漫求医路。最长的一次,排了三天的队,才让医生看了一下更换药方,继续病苦的喝药之程。
又一年的时间一晃而过,她在无数的药山苦海之中,并没有等来想要的结果,却在过年放假之后又抓回了许多药,和着年节的丰富美食默默的喝着,没有再追求结果,仿佛只是完成一个自我安慰的修行。
那时,我并没有被她的热情感染把心思放在这上,觉得顺其自然,随缘便好,继续我虚无缥缈的文学理想,把它当自己的孩子呵护,却对家人视而不见。之后,我每天绞尽脑汁,搜肠刮肚地不知所云,就连过年都没有陪她们去走一走,都没有像别人一样带着家人去走亲访友。
谁也没有想到,就在过年期间,喜悦却不期而至,让她付出了快两年,终于有了她想要的结果。我也松了一口气,不用再看着那堆中药充满了负罪感,让她不断抱怨。不用看着她紧皱双眉,仰头喝下大碗苦药。
前两个月的小心翼翼在甜蜜的等待中悄然而过,老天却并没有放过她,早给她准备了无数的折磨,像老人们告诫的一样,苦荞粑粑还没动边呢。
怀孕两个多月的时候,她身上莫名其妙的起了各种各样的红疹,痒得她抓耳挠腮,却无从缓解一二。药不敢吃,针不敢打,医生开了擦的药也毫无作用。她只好奔赴昆明,来到最好的医院查了过敏原,发现过敏的东西多如牛毛,开出的药却毫无效果,反而让她这也不敢吃,那也不敢碰。每天都痒得坐立不安,每天晚上都痒得睡不着觉,肚子饿了也不敢乱吃东西,痛苦实在难以言表。
终于,她的一个同学告诉她,曲靖有一位中医看皮肤病不错,她只好死马当活马医,继续奔波的历程。
那位中医看了之后,说是荨麻疹,内服的药孕妇不敢用,只能开中药回去熬了擦洗,泡澡,加上外敷的药膏。
回来之后每天都要熬一大盆药,然后用小凳子坐在里面擦洗 ,一弄就是半个小时,且只能稍稍缓解病情,半夜还要醒来擦几次药,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。到了五个月以后,她弯腰特别困难,而我却不能次次帮她,忙着自己的事情,让她心凉如渐渐冷却的药水。最让人纠心的,是她担心用过的这些药物会对孩子的发育产生不良影响,经常彻夜难眠。
更有甚者,整个怀孕期间的产检,我只陪着她做了一半,剩下一半都是她自己完成,在她大发雷霆和摔门而去之间疯狂作死,她却总是劝说自己平心静气,孩子为重。有时候吵架之后,她也在我三言两语,轻描淡写的劝说中回心转意。
到了孩子出生的时候,一切的痛苦终于来到了顶点。那天,我和她在街上走着,离预产期只有两天的她突然说肚子有点疼,来到医院医生说要生了,赶紧住院。
之后,就是各种各样的检查,她的喊叫声和着其他人呻吟此起彼伏。等到一切弄完了,已经到了晚上七点,她送进了产房,痛苦的叫声被隔绝在了门内若有若无,只在我的耳里回荡。从小疼痛过敏的她,前后经历了两三个小时的非人折磨,换来一身伤痛,等来了二女儿的呱呱坠地。
女儿生下来,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急切地问医生:“医生,我家孩子身上有没有荨麻疹?”医生告诉她一切正常时她才落下悬着的心,躺在了床上艰难地呼吸。
之后的日子叠日子,一切烦恼都没有结束,反而不断升级。只是,所有的艰难都被她遗忘在了每天夜里昏昏沉沉哺乳,每天白天弯着腰机械地洗衣物,以及后来学校家里来回奔波的匆匆脚步里。
而我在这一切的过程中,反反复复都只是一个旁观者,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,反而只等着孩子喊爸爸。
看着女儿开始蹒跚学步,我终于知道,在婚姻的旅途中,自己也并没有真正学会走路。无数个像妻子一样的妈妈,一手拉着蹒跚学步的孩子,一手拉着如我一样的巨婴男人,艰难地在婚姻之途中踽踽独行。她们没有盟友,她们胜过超人,她们挡住了生活的风霜刀剑,她们煮干了酱醋茶水柴米油盐,她们把一切献给了家庭孩子,终于把自己熬成了黄脸婆,落下了一身的病痛。
至于她如今生病,医生怀疑孩子出生之后就潜伏在体内了,两月前的体检一切正常,如今才发作,又有谁能想到,病痛是永远无法溯源的,找到也于事无补。
五
到了临近第五个治疗期,时间一下来到了年末。
今年是一个异常艰难的年。临近年关,我们匆匆忙忙地把两个孩子扔给一年不得三天闲的父母带着,就奔赴异地求医。我们消失在这一个年节里,仿佛像缺席了天地初生的盛典,心里空落落的。
到了年三十,看着一整年轰轰烈烈的病房终于一间间腾空封好,我躺在空荡荡的病房里,在母亲的电话催促声中无动于衷。母亲让我早点出去买几个菜来,年三十饭店关门早。她吐了一整天,一直没有味口,直到快七点,我才在她的催促声中,急匆匆地向街上走去。
医院门口的花坛里,淡紫色的小花盛放,山茶早已开到荼蘼。只见一个穿着夹克、脸色青黝、身体发福的中年男子坐在花坛边,手里拿着盒饭,无声地咀嚼着,不时望向将暮的青空,吞咽着寂寞的年夜饭。
街上冷冷清清,只有灯光一如往昔。美食街的店铺全都关门了,只有旁边的一家炒菜馆开业,一层的店里面坐着一些人,有的三两一起,有的孤身一人一盘炒饭,桌上饭菜都简单,异乡的年就是这么简略到寒酸。我点了五个汤菜打好包回到病房,吐了一天的她故作喜悦,和我一起开餐过年。然而,她早已被药物强力破坏的味口却在吃了几筷子后再难以下咽,喝了口汤就内疚地放下了碗,确实难吃加倍的饭菜让我无法掩饰下去,草草收场,浪费了好多食物。
我们深刻地怀念家里那个让我们日渐嫌弃的小村年关,以及两位老人带着两个孩子忙碌在老房子里的年味,那一碗长菜长蒜,那一盘炸酥肉,那一碗火腿,那一锅土鸡汤,让我们在医院守岁的艰难漫夜中,回味这一年的滋味。
鞭炮烟花如期的绽放,每一声喜庆都在敲打着我们的心房,个中的滋味难以言说,只有满心的荒凉弥漫在长夜里,迎来了新春,痴长了一岁。
熬过了年关,压下了最后几天食不下咽的恶心,我们在越来越微弱的药效中期望着奇迹的眷顾,踏上了归途,第一个没有团圆、没有美食年就这样结束。
我们没有任何杂念,从晴朗的省城,几个小时就回到了细雨里的老家。时间已到了下午四点。
母亲听说她早上只喝了几口白米稀饭,问她想吃什么。她说只想吃家里的油菜苔酸菜,馋了十来天了。母亲连忙把一锅酸菜放到火上热着,又炒了两个菜让我们吃饭。她真的只吃了一碗酸菜,喝了几口酸汤,仿佛在酸菜里找回了那顿缺失的年夜饭,久违的满足感溢于言表。
年前年后回老家这些天,所有的亲戚们不约而同地陆续登门,给她送来了鼓励和问候,她们搜尽家里的美食,希望可以在口腹之快里赶走病痛。
二姨和小舅在她第一次出院之时,就放下一年四季不得闲的农活,匆匆忙忙地赶去看她,听说她回到老家,又一次赶来了。还有大姑小姑,二婶三婶,表弟表妹。
母亲在每个初一、十五点香时不断祈祷。然而,各种虔诚的祷告并未触动神灵的半分慈悲,减轻她半分苦痛。她只能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治疗战斗中与命运见个分晓,抢回自己的生之权利。
带着有限的希望与无尽的疼痛走完了五个疗程,结果却不尽如人意,她在姐姐的陪伴下又一次踏上了征途,我又一次缺席了最初的后勤保障。
一转眼又是一个星期的忙乱,终于还是要走手术这一步。我一直到手术的前一晚赶到。我第四次站在医院厚厚的自动铁门外,等待着她的出来,包括一次腹腔镜手术、两次生产,以及这一次命悬一线的忐忑。我总是莫名地心慌,医生叫术中谈话时说话语无伦次,只是点头。医院的新大楼走廊空旷,手术室外没有坐椅,黑压压站着一群家属,零乱的人群翘首以盼,每一次门响都引人侧目,骚动一阵才渐复平静。
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并没有超过大女儿出生时在产房的时间,可是,难捱的煎熬程度却是前所未有。各种可怕的思绪搅得头皮发麻,只有姐姐说话时才稍微转移了注意力,心跳的力度稍稍压制。终于,主刀医生出现了,准确的情况让怦怦颤抖的心平复了不少,但那种无法替代的心痛仍隐隐发作。
她从手术室出现后,生命危险终于暂时远去了,生的痛苦却接踵而来。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,翻一下身子都各种疼痛袭来,却必须挣扎着下床活动,无限放大这种痛。终于拔掉了乱七八糟的管子,三天粒米未进却不可以吃任何东西,好不容易可以进食,却几天只能喝点淡而无味的稀饭,饥肠辘辘的痛感却一直折磨着气息奄奄的她。
姐姐弟弟妹妹几家子都跑来看她,看见她能吃一点稀饭,心态也还可以,这才略微放心一点离开。只是,安静的休息环境一直是个问题。
隔壁床一个病人是一个需要普通手术的病人,弟弟把她送来之后就去上班了,她的男朋友第三天才抽空到来。手术还算顺利,她的男友白天上班,晚上来照顾他。四天以后,因为男友和家人的通话涉及她,她发起了脾气,开始胡乱骂了起来,最后让她的男友滚。男友没有多说,她就坐起来,一直指着让他滚。男友好说歹说,终于把她劝住。第二天早上,两个人又因为一点琐碎再次吵了起来。她呼天抢地让男友滚,男友转身走出门去,她又慌乱的跑到走廊上,不顾自己的伤口大声咆哮,歇斯底里地喝骂。保安过来了,护士过来了,怎么劝说都没有效果。打扫病房的保洁阿姨也扔下拖把过去,阿姨偶尔也当陪护,劝人很有一套。终于把她扶着劝了回来,男友也跟回来了。别扭了一下午,后面几天两人又尽弃前嫌和好如初,但她的伤口还是复发了,病房里她最后一个出院。
又是近半个月闻着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,佐着几夜被吵架病患弄得睡不好的憔悴,挣扎着回到了家。
母亲准备了一桌子的菜,冷热咸淡,蒸煮汤炖,她却只能继续喝着清粥,看着满桌的菜肴眼馋不已。
触目惊心的伤口一天天结痂脱落,内部的隐痛却将持续几月缠磨。总算在残驱苦熬中迎来了第一次查出疾病指数恢复正常值的消息,仿佛东方风来,顿时换了心情。
当然,化疗仍然按方案继续,每个月一半在医院度过的日子仍将继续,那种食不下咽的日子还远远未到尽头,而她一到临近入院的日子就开始食欲不振,仿佛条件反射。
又是一次节假日,我们再一次在医院度过,已经是第七个周期了。医生说这是最后两次巩固治疗,给了我们一点支撑的勇气。没有一点含糊,治疗开始一天后,她的日子在呕吐中度过,吃什么吐什么,吐干净后,一切并未停止,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干净似的,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,体重已经从手术前的45公斤下降到了40公斤,双手瘦到了皮包骨头。只要碰到冷水,双手就僵硬麻木,连自然的弯曲都困难无比。
出院时间到了,假期间没有结算的护士,又推迟到了工作日。拥挤的出院人员,加上烦人的网络,一直到了下午快2点,才把出院办理清楚。
我提着大包小包在一楼大厅办理好一切,在手机上抢到车票,打电话让病房里刚刚挣扎着吃了点东西正在漱口的她下来。一连打了三个,都没有人接听。我一直往楼上走,一边又打电话。
到了病房,她正靠在椅子上喘着粗气,头上冒着细汗。刚吃完点东西,准备漱口,她又开始上吐下泻。我赶紧退了车票,让他躺在床上休息。等她休息一个多小时想回家,已经没有了直达的车票,只能从曲靖转车。
清明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两天,春天的城市气温降到了低点。我们迎着冷风踏上归途,三个小时的行程,路上她吐了好几次,坐在座位上总是喘着粗气。回到家就躺着,晚饭只喝了几口淡稀饭。
之后几天,腹痛腹泻呕吐轮翻来袭,伴随着头昏眼花手脚麻木,最后变成了胃痉挛。那天我刚好没在家,她打了好多电话,正在小区里的女儿和奶奶跑了几个药店,才找到医生说的那种药,吃了无数的药后,一切才终归平静。可以好好的睡一觉,可以顺利地喝完一碗粥,可以吃一点水果,就是难得的幸福。二十天后,体重恢复了三公斤,又开启了下一个征程。
六
每次入院排队、检查至少要两三天,她一个人来到了医院。等了一天出结果,白细胞仍然偏低,只有打升白针,两天后才能开始治疗。
她每天一个人吃完饭,就到花园里散散步,跟我和孩子们视频。她说,一进入医院,心里的不适就会一阵阵翻涌。不过饮食还算正常,心情也还不错。
傍晚,她又来视频时,略显伤感地聊起了病友。那位病友比她晚生病三个月,同一种病,病情比她的轻。现在已经第六个疗程了,最近两个月略高于正常值一点无明显下降,已换方案了。她俩治疗周期重叠,每次都会互相问候,交流病情。
昨天她并不知道那位病友已经在医院,正躺在病床上休息,只听见隔壁传来一阵持续的尖叫,引得各病室的家属、护士都围了过去。等人散了一些,她也走过去,发现竟然是和她同病相怜的那位病友。病友正坐在病床上,双手抱头喊:“它在床底下了,快打!快……”病友婆婆拿起矿泉水瓶说:“好,我打,我打死它!”“不,你没打,老不死的,你骗我!”病友歇斯底里地叫骂。她赶紧走过去,坐在床沿上,握住病友的手说:“你怎么了,别怕,会好的。”病友一下子紧紧地抱住她:“姐,我不会好了,我活不了了。”说完,痛哭失声,泪如雨下。她强忍着酸楚道:“别哭了,你的病比我的轻多了,姐的都快好了,你怎么不会好。再说,孃孃陪护你也辛苦,怎么能乱骂呢?”病友渐渐安静下来:“姐,我听你的,等病好之后,我一定好好对她。”两人又交流了一下病情,互相鼓励了一下,护土进来打针才散。
听病友婆婆说,那位病友前两次治疗效果不明显,已经换了方案。她已经失去了信心,产生了幻觉,情绪经常失控。病友冷静之后互相交流了病情,特别是病友回家后口腔溃疡,问她怎样注意口腔护理。她告诉她,每吃一口东西,都要用专门配制的漱口水清洗口腔才行。上次医生说的另一位病人就是前车之鉴。她从来没有出过口腔问题,少受了一点苦。
一直等到星期天,她准备治疗,我才扔下孩子给母亲、姐姐带着赶到昆明,陪着她进行最后的疗程。大概是最后一次治疗,心情多了一丝喜悦,最难的那两天她也可以喝一点清粥。最后一天,主治医生来查房时,高兴地告诉她,下个月复查没有反复,就可以拔掉picc管,定期复查了。尽管她已经虚弱得头昏眼花,这个消息还是让她振奋了一些。八个月的艰熬终于换来了一次好消息。
医院的长廊空旷又苍白,医生护士的匆匆脚步回响,每一位走过的病人及家属都面无表情或面露难色。一次出院结算都很漫长,节假日没人算,工作日众多病人拥挤出院,还时不时的医保网络断网,让每一个医生和病人都焦头烂额,票买了又退,退了又买。最后一次出院也毫无例外,从清早等到中午才办成。
我提着大包小包,她步履蹒跚地跟在我后面,单薄的身子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似的,冰冷的雨还不时的拍打着颤巍巍的伞。
我们都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住院,我们也彼此都这样祈祷,但疾病的阴影就像一根肉刺,不知不觉地就长在了我们的心里,像月亮下的影子,并不明显却一直如影随形。不过,还好,在这场万里长征一般的苦痛中,尽管我们有无数的软弱与胡思乱想,身体的疼痛和心理的折磨如潮水般一日日起起落落,但心中治愈的希望从来都没有停止。我们如同两个听话的学生那样,听从医生指给我们的未来,不作他想。
高铁站里的候车室空旷而高远,嘈杂的人声在耳边嗡嗡直响,离我们如此的近,却仿佛并不真切。
我们都感觉松了一口气,但那天翻地覆的呕吐还是如约而至。她娴熟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袋子,用矿泉水漱了一下口,把擦拭嘴角的纸放进去结好袋子,扔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,一切处置如生活本能,刻在骨子里一般的老练,然后一起等待着。
我们等待的仿佛不是列车,而是希波战争结束时,希腊人菲迪皮茨从马拉松长跑回到雅典,传回来那样的胜利喜讯。我们期待着明天快点到来,初阳升起柔光时,会把这病里的悲欢一寸一寸都化为灰烬,在余烟中塑一个新的自己,携手走完这余生。
七
回家休养之后,好像一切等待来到了终点。每个星期复查一次,她除了白细胞数值一如既往的低,肝功能也已经不容乐观。只好把药物当炒豆似的继续吃下去,每隔几天打一针升白针。打完针后,全身每一片肌肉每一寸骨头都酸痛难忍,整个人好像是泥捏的,仿佛随时会碎裂一地。头晕、耳鸣背气,容易忘事,更要命的,是手一碰到凉水就会麻木,不受控制一样。
然而,随着治疗药物副作用渐渐褪去,她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,剃光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,如初生婴儿。我迫不及待地带她到光梁子上感受阳光、草地还有雾风,回来后她就感冒了。等感冒迟迟不好,才知她的免疫系统还远远没有正常,休养之路道阻且长着。
她正立在战争过后的废墟之上,重建家园的日子还未知有期。她每一次感冒,每一点身体不舒都让我们如履薄冰,生怕是残存的地雷炸响,
当然,最主要的是她脸上活泛了起来,整个人都轻松了一大截,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。她吃了学医十年的表弟介绍的中药补骨脂,正式告别了打针维持白细胞的日子。
这时,那位病友打来电话。她换方案后效果明显,一个疗程就恢复了正常,不用手术。现在巩固的最后一个疗程已结束,她好了。两个人的对话难得这么轻松,交流着恢复的心得。在这种劫后的释然里,也只有一起从悬崖边拽回余生的人才能有所谓的懂得。
她出门必须戴口罩,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感冒,去复查或者到其他地方也无一例外。一感冒就变得特别的绵长不会好,既不敢打抗生素,吃药也没什么显著疗效。
不过,天气见好时,她还是可以和好友们出去逛一逛。每一次住院,她们都一个又一个电话询问她的情况,要她挣扎着多吃点东西;每一次住院回家,她们都要来陪她聊聊天,让她安心治病。以前她从老家带点特产来,总要送给她的几个朋友一些,我还一直调侃她朋友怪多的。等到她生病了,才发现她的朋友确实不少,一个比一个真心,一个比一个牵挂,这大概就是生死见真情吧。
她们的友谊在中学时代里萌发,一起成长,一起学习,一起面对落榜的挫折,生活的困苦,补习的艰辛。那时她的胃不好。有时在家里发作,没有去上学,她们就会打听着路在家里看她。有时在学校发作,她们就忙着带她去医院。找相熟的医生,送她回老家。
上大学后,她们都来自农村,家里为了供她们上大学拼尽所有,日渐窘迫。她们就开始大学时代的兼职生活,有工作机会互相介绍,有生活困难互相援手,隔得远一点的就写信,支撑着彼此的艰苦。有一次,她做结石手术,不敢告诉远在家乡的父母,怕他们担心。是她的朋友一直在医院里照顾她,直到她出院。
工作后,她又结交了许多新朋友,她们也没有在距离中产生疏离感,面对生活的琐碎,面对家庭孩子的羁绊,她们互诉衷肠,携手同行。每次出门聚会都带着一群孩子,都有说不完的话题。她们清楚彼此身上有什么小病痛,学生时代落下的病根,哪几次痛得昏倒住院,她们一清二楚。在这个纷扰的年代,还有几位相交多年的朋友还能聊在一起,真心相待,确实是她们的幸运。当她濒临绝望的时候,能够让她牵挂着舍不得离开的,除了亲人,恐怕也就只有这些能够共患难的朋友。
朋友们都说,她这半辈子遭受的病痛够多了,没想到,人生中还有这一趟劫数。命运的叵测就像是地球的震颤,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出现在哪里,会把你怎样拍打在地。即使从断垣残壁里侥幸生还,心里的余震一辈子都挥之不去。不过,趟过了就是趟过了,每一步足迹都是继续往前的底气,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。
秋天又一次从夏日里走来,没有带着一丝凉意,直到一场场秋雨的冰冷浸入骨髓,才和冬混合成彻骨的寒。这是每年都要经历的风霜,愿她往后的冬寒经过这一年的波折阻隔,少一些催人的急迫,多一些让人顿足的珍惜。
清早,我们开着车,带着女儿,行走工作的途中。秋风过处,秋阳里落下一地的斑驳,一切平平常常中,仿佛多了种恍如隔世的幸福味道。
与幸福相伴的,是人生自古难两全。
她请了将近一年的假,工作生活都有许多缺失要去弥补。不过,在生老病死面前,这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。有了一个好身体,又有什么过往是不能失去的,又有什么未来会等不及的。
我一年来在医院、家庭、工作里左支右绌,顾此失彼,遇到工作十六年以来最大的败绩。难过,批评,自责不断,在患得患失中度过了最难熬的两个月。面对惨淡的结果,总有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。以前的我,总觉得人生还有大把大把光阴可以给我挥霍。直到现在见缝插针地加班加点,却仍然没有一个理想的效果,才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个例外,凡夫俗子一枚,必须要正视自己的普通,要用更多的努力去拉平与别人的差距。不过,比起她的日渐康复,工作中的那点挫败又算得了什么。在生死面前,所有的尘世繁华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,我那点得失不过是往后余生的一点清醒剂。
共同生活的十年里,我们经历过了无数次的硝烟弥漫。各种狠话如刀枪剑戟准确命中彼此的痛处,支离破碎的家庭小船在柴米油盐泛起的巨浪滔天中风雨飘摇,随时有倾覆的决绝。然而,当病魔大军肆意进犯之时,我们重拾起了平时随意践踏在地,不愿提及的爱与责任,修复起生活的桅杆,任狂风浪打,在遮天蔽日的阴霾里寻一丝地老天荒的平凡。人活着,还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。爱还在,我们就能活出自己的一生一世,地久天长。
秋风渐起,病去抽丝的长路漫漫在另一个秋天里画上了句点,我们用新的自己迎来了新的三餐四季。那个从去年秋天开始的悲欢,终于从这个秋天里走出去。一家人,历一场劫难,换两副心肠,尝尽人生百味过后,天意向晚,迎来明天,真好。
2021年秋初稿
2022年秋定稿
作者简介:高游景,男,1984年生,曲靖市作协会员,教师,网刊编辑,作品见于《珠江源》《曲靖日报》《胜境文艺》等报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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