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失的匠人 
伽蓝七七
发布于 云南 2022-08-30 · 1846浏览 2回复 7赞

 

 早晨,住在麻雀铺的赤脚医生果然如妈妈说的那样,准时来村里了。
但我们背地里都叫他“杨拐子”,他其实不瘸也不拐,为啥得了这绰号,还真追究不出来。一个打趣,就给人起个野号,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
杨拐子家里就是简陋的诊所:墙边靠一个敞开的玻璃柜,柜子里是各种各样的我们看不懂的药。他也频繁出诊,提供上门服务。哪个老人不舒服了,派年轻人出村告知他,他快快地就来了。小孩子要打的疫苗,也都由他负责。
你看他单肩挎着个药箱,经过稻田间蜿蜒的小路,径直走了上来。我们小孩子看到他都怕——哪个小孩没受过他的针?生疼得很。
这一回来,不是打针,是定期给大家吃打蛔虫的药。这更加可怕!

 

不一会儿,村口响起了炉匠师傅的吆喝:“炉鼎锅咯——”
炉匠师傅是过路客,来得往往不定时,也不相熟。
爸爸对妈妈说:“那个猪食鼎锅底底有个口子,找出来补一补。”妈妈在厕屋的各种坛坛罐罐鼎鼎中端出来那锅。很久没用,锅里结了残破的蜘蛛网。妈妈简单擦拭一番,就等着炉匠师傅的声音在我们村组响起。
炉匠师傅的声音响亮得很,当他的声音消失了时,我们就知道,他一定揽活儿了,并在一处生起了火,架开了行当。当他的声音又响起时,就是他的活儿干完了,寻找下一个拦他的人家。
我家所在的地方,是早年地主留下的四合院,院子中间是块坪地。适合各种展开各种活儿。
因为生火,我们常常被教育不能靠近,关于补锅的过程,我竟毫无印象。
但对于陶瓷脸盆烂了一个小洞这种问题,我也有“祖传”的简单粗暴的方法。那就是撕一块塑料胶袋,塞进那小洞,用打火机点燃一边,等燃到底的时候,吹灭。用手指沾一点水防烫,快速地盖上去。另一边重复同样的动作,洞就短暂地堵住了。
炉匠师傅补的锅,却不是短暂的工程。有的锅经他一补,就用到了直到被新生代的锅全部替代。

 

日上三竿时,阉匠师傅坐到了院子里。
他姓李,我们就叫他李师傅。李师傅也杀猪,但他的主打业务是阉鸡。
摆一根长木凳,他坐在一头,摆出工具包,掏出刀、撑杆、小勺子。妈妈把扑棱着的公鸡递给他,他熟练地将鸡的两只翅膀交替一夹,侧放在凳子另一头,鸡的翅膀就动弹不了了,剩两只脚还在作最后的挣扎。李师傅用一只脚轻踩固定住鸡脚,手术就开始了。
他在鸡的侧腹上拔掉一绺碎毛,握刀轻轻一划,用小撑杆将刀口撑开,再用小勺子掏出鸡子,丝滑地一割,手术就完成了。一气呵成,公鸡都一声不吭。
李师傅在给鸡施行手术的时候,往往一边手脚忙碌着,一边唠着闲话,不时爽朗大笑。好像那手术,他闭着眼睛也能完成。

 

篾匠师傅,干的是细工活。能将粗大的竹子削成薄薄的长条片,然后巧手编织,根据你的需求定制,做成一个个筛子、竹篓、箩筐、粪箕,所有你能想到的竹制品。

 

团匠师傅,也叫圆桶师傅,专门负责制作木桶一类的器具,大大小小皆可,随主要求。我小的时候,就常常被忙碌的大人,放在一个瘦瘦高高的圆桶中,塞一个糍粑,便自己抠抠吃吃度过半天。
这种桶类的东西,很耐用,每家打制一次,能管很多年。所以团匠师傅也是过路客,可遇不可求。
相比之下,同属一个门派的木匠师傅就广被需求。
但凡谁家建房子,打家具,木匠师傅就定要门上客。因为需求多,从事这个行当的人也多,竞争也大。
我的邻居元爷爷,就是早期的木匠。他有时被邀外出做工,有时在家开工。他有长长短短、大大小小的刨刀。将一块木头固定住,双手握住刨刀的两侧耳朵,前后摆开双腿,顺势用力,刨刀就刨出了木花,一卷一卷,也是我们偶尔聊以娱乐的玩意。
元爷爷过世得早,他的木工我已不甚记得,倒是他常常吓唬我们的话:“割下你的耳朵下酒吃。”至今还犹在耳。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来捏你耳朵的模样,我竟也还记得。

 

傍晚,剃匠师傅袁师傅在我的邻居家用了“工作餐”后,就又投入到他的工作中了。
他中等偏瘦的身材,厚而下拉的下嘴唇,仿佛承受了过多的地球引力,很不情愿地趴在他那张长长的脸上。
袁师傅随身背着一个大木箱,箱子扁扁的,打开来看,梳子、剃刀、海绵、剪刀等各样小工具整整齐齐。
他也在庭院中摆根长凳,待需要理发的人坐上去,他甩开一张大白布,像所有理发师那样。那白布每天不知道被甩多少次,旧了,有破洞了,但依然透着一股干净气息。他的客人,是男人和小孩。小时候一头稀疏黄毛的我,也被他剃过光头。
袁师傅每个月定期进村提供上门服务,每年按人头收费,到后来最贵的时候,是8元钱一年每人。大家自觉地轮流承担他的“工作餐”。下一回来,就该在我们家用餐了,那时,妈妈会叫我们姐弟中的其中一个,沿着村前的农田小路,走到2公里外的麻雀铺的肉档,买上二三两小肉,热情款待。

 

肉档是屠匠师傅开的。村里的屠匠师傅有好几个,但都只负责杀猪,不做猪肉生意。
开张肉档的只有一人,我叫他光复叔叔。
光复叔叔很年轻的时候,就习得了杀猪的技艺。后来,他就以此为生。
谁家需要杀猪卖肉,往往会提前和他约好时间。为了赶上清晨能够摆摊开卖,他总是在凌晨三四点就挑着箩筐出门,框里装着屠宰工具和一杆秤。走过门前屋后,一路的狗吠热烈地招呼着他。
伴着猪的呜叫,一番手忙脚乱和热气腾腾之后,猪身一分为二,盛在两个箩筐中。光复叔叔就踩着微露的晨曦,负着嘎吱嘎吱响的担子,往他的肉档而去了。
他回家的时间,由猪肉售卖的速度决定。他的肉档似乎从未空过。生意忙的季节里,跟他的约定需要候上一两个星期——等待被杀的猪排成了长队。生意淡的季节,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办法,他总能有猪肉售卖。
每次,当我越过农田,越过马路,走到他的肉档前,怯生生地告诉他我要买二三两肉时,他都会问:“今天你屋里谁来做客了?”

 

炉匠、篾匠、团匠是最早消失的。他们随着锅的更新换代及塑料盆器的遍地开花,悄没声息地,就迅速匿了身影。木匠至今还是有的,只是他们更多地活动在家具工厂或装修队中,不再是村里的游走侠和座上客。
杨拐子自己是个医生,却也没能阻止癌症对自己的侵袭。六十来岁的时候,他和身上的癌症同归于尽。值得一说的是,他把自己的儿子也培养成了医生,开了一个私人诊所。
李师傅的阉割技艺,随着人们越过孵小鸡、养小鸡的过程,而直接采购长大的鸡加以喂养后,就再无用武之地了。他后来加入了道士的队伍,时常在过世的老人的葬礼法事上负责吹唢呐。
袁师傅去世了,最后一个剃匠师傅就消失了。他一直给附近两三个村的人理发,并广受尊敬。随着我爷爷辈的人一个个离世,他的生意也原来越冷清,直至完全“失业”。
光复叔叔的肉档随着镇上的农贸市场开张以后,就撤掉了。迈入耳顺之年的他,享受在家含饴弄孙的欢愉与烦恼。他的身份,不再是屠匠师傅。
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中,我们猝不及防地,就进入了下一站。有的人下了车,有的人继续前行。

 

伽蓝七七
这人很懒,什么都没留下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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