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别老屋
星亚
发布于 云南 2022-09-14 · 6390浏览 12回复 29赞

       一纸封条,贴在老屋门上,来人拿走钥匙,扬长而去。
      坐在门口石墩上,我静静地吸着烟,纵然心里五味杂陈,不是滋味,仍旧抑制住表情,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,强颜笑着,我怕出言伤感,惹掉母亲眼里打转的泪。她已经不再是依依难舍的徘徊,而是驻足老屋前,默默地盯着那扇破旧的门,眼里闪着泪花。
      邻居双玉大姐路过,开玩笑地说:“心里有点难过吧,其实我们也舍不得。这么多年来,大爹大妈就像我们自家人一样。”闻讯出来的邻居,陆续围着母亲,你一言情谊,我一语往事,念着往日的好,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,不由得想起父亲常与我聊的邻里往事。
      大姐家在老屋的左侧,是邻里的热心肠,以前经营过餐饮,家里闲置些锅碗瓢盆,院子里谁家办酒请客,她不仅送去碗筷,还主动忙里忙外,生火摘菜,热情得像操办她家的事一样。平时煮好吃的,她也会端碗来与我爸妈分享,偶尔也会送些自己做的腌菜给邻居品尝,日子长了,就自然形成邻里间的礼尚往来,逢时令蔬菜上市,谁家从地里回来,都会拎些菜送邻居。爸妈有时候出远门,委托她照顾小狗,几天就被她喂得乐不思蜀。
      我家那只小狗,平时拴在院子里,离对面小杨妹子家近,她两岁多的孩子喜欢小狗,每天都要出来喂喂小狗,抱抱小狗,逗逗小狗。小孩与小狗,不知谁成了谁的玩具,谁的小伙伴。
      小杨学医,在街上诊所当护士,耐心好,性格好,针也打得好,没结婚前温柔漂亮,追她的小伙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,提亲的媒人更是络绎不绝,或许是挑花了眼,她讨了个男人做姑爷。婚后,老公原形毕露,嗜赌如命,还差点吸上毒,为挽救这个百里挑一的老公,她的性格渐渐变得暴燥起来,在家里,只要看到他哪里不顺眼,丑话脏话脱口而出,不留丝毫颜面,骂得他一无是处。
      自从父母搬进小院,他俩的吵架,从没休停过。起初还出面劝解,后来才发现,他们吵架就像吃家常便饭,见面就吵,白天吵,晚上吵,半夜三更也会吵,妹子的声音,既洪亮又高亢,说话都是命令般咄咄逼人,他老公自知理短,耐着性子,任你喷,任你骂,仿佛就在听笑话,实在憋不住时,也会怼上几句,然后摔门而出,妹子就紧跟着跑出去,边骂边把他拽回来。
      用俗话“夫妻吵架不记仇”用来形容他们,最合适不过。偶尔吵到高潮时,引发爆脾气,摔东西,砸盆,哭喊着这日子无法过了,边抱起孩子,边手戳着脑门骂,拉扯着去社区办事处,嚷着非离婚不可,不离誓不为人,孩子似乎已适应这种氛围,从来不哭不闹。
      院子里安静下来,没过多阵,两人返回,妹子收拾摔乱的东西,男人蹲在门口,用小钉锤敲着踢瘪的锅盆,两人就像没闹过一样,淘米洗菜,生火做饭,次日又战。渐渐地,邻里也习以为常,既不去劝,也不去看,权当看小品听相声。
      小杨看似泼辣,本性仍然贤惠,她骂老公是防止他变坏,挽救这个小家庭,不让孩子过早失去父爱,这些邻居都看在眼里,从未包汤过她,平日里,邻居谁有个头疼脑热,她都是邻里的贴身护士。我家老屋后的张家,怕算得上是最大的受益者,老张有糖尿病,打肚皮那一针还是小杨护士教的,老张他爹常年卧床,需隔三差五打吊瓶,只要小杨在家,她都会亲自上门打针,还义务教会张家人如何护理。小杨对邻里随和善良,有说有笑,相处得很融洽。
      院子里除了小杨家吵得,老张家也吵,但不是吵架,而是两条藏獒吵得烦。藏獒是老张远赴西藏带回来的,那些年值钱,有人出价不菲,他都没卖,常带出去配种,每次千元。原先藏獒是厩养在果园里看山护林,没续包后,就拉回来,关在他家柴房门口铁笼里,周围有个风吹草动,藏獒便狂吠不止,父母年纪大,睡眠不好,被吵得经常失眠,碍于邻居面子,没人出面干涉。
      那年,正好我在黄土坡替父母买得套住房,他们就搬来昆明,可惜住了两年,仍适应不了城里的生活。如父亲所说,连菜街子的菜贩都熟识他们,却无法结识小区里的人,不说单元楼的邻居,就是两对门的人遇着,也不兴点个头,或打声招呼。
      有一次父亲把电动车停在楼道下,忘记提电池上楼,下午准备骑车出去转转,才发现电池被盗,问邻里,都说没看到,父亲报警也没用,为此心里有点忿懑。另外一次,母亲吃着不干净的食物,半夜腹痛,家里没装座机,父亲就去敲上下楼邻居的门求助,想打个电话给我,却没人出来搭理,父母觉得城里人太冷漠,太世故。
      想起老家邻里之间的热情,以及老年协会那帮棋友,父母向我说出想搬回老家的想法,我尽力安抚他们,待慢慢习惯,父母无奈,只得人在城里,心在老家。随后三番五次找我,倾诉他们强烈的思乡之情,原来我想离父母近些,便于照顾他们,在城里安享晚年,然而看着她们仿佛在煎熬中度日如年,我于心不忍,答应搬回老家。
      父母搬回来后,没听到藏獒咬,问邻居才晓得,一年前,院子里周家办酒,人来人往,张家的铁笼没关好,藏獒窜出来,冲着人撕咬,差点咬伤孩子,家长情绪激动,与张家人争吵起来,甚至拎出棍棒对峙,要不是警察来得快,肯定要闹出人命。经派出所调解,老张把藏獒送走,周家才既往不咎,老院子才重新恢复寂静。
      周家离张家不远,在我家老屋斜对面,他家的四和院,住着三代人,只有做生意的三姑娘嫁人后,为方便孩子上学,暂住在大门旁的平房里。老周是退休干部,当过公安,做过法院审判长,老伴晚年中风偏瘫,口眼歪斜,行动不便,老周常抱她到院子里晒太阳,偶尔离开,老周就托父母照料她。
      那天午时,周家房里传出呼救声,父亲赶过去看,只见老周的老伴倒在地上,身体缩在马桶里抽不出来,遍地是粪水,又脏又臭,父亲急忙回来叫上母亲,好不容易才把人拉起来,父亲提水,母亲帮她擦身,换衣服,又打扫卫生,老周回来,很是感动。可惜没过两年,老周家建好新房,还在装修,他老伴就走了。乔迁新房那天,老周把腾出的一间平房钥匙交给父亲,说我们家太窄,拿去做杂物间,堆些柴禾,并再三申明不要房租,从此这座四和院就大门紧闭,只有春节时他孙子会来贴副春联,老周也偶尔会来串门问好。
    有了杂物间,父亲想起放在亲戚家的两副棺材,那是他们准备百年后用的,没料到备了多年,县里推行火葬政策,就成了废木板,转眼间,想卖都卖不出去,想到长时间摆在别人家也不妥,就想趁我回家,去借辆人力三车拉回来。
    邻居吴大哥听说后,主动开出电动三轮车,吆喝着帮我们抬上抬下,抬出抬进,来回数趟,累得汗流浃背。胖子出车回来,蹲在院子里抽烟筒,开玩笑地说:“老吴,干重活,不怕挣出脑梗?”
      吴大哥回敬道:“都像你一样,懒的烧死麻蛇吃。好好开你的车,别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,你爹老倌还等着抱孙子呢。莫练嘴啦,放下烟筒,来搭把手。”
      父亲接过话说:“就这几块了,你抽着,不消脏手啦。”
      后来我们才知道,胖子说的是真事,吴大哥得脑梗,就是胖子送去的医院。才医回来没几天,只是没有宣扬,邻里都不知道。
      父亲觉得愧疚,向他致歉,他却说:“这不好好的嘛,我才不信,动动就会挣出脑梗来”。吴大哥说得轻松,可是后来近些年,吴大哥的病情逐年加重,行走不便,说话含糊,交流还得用手比划,进出院子,见他有不便,邻居都会帮一把,正是“人到难处邻里来”。
      胖子家在张家隔壁,他爹是外省人,做生意发了,在本地村子娶得个媳妇安家,前些年盖得幢新房,就把老房子给胖子住,便于他跑出租车。胖子对邻居还是挺热心的,只要有人打电话给他,就会及时赶回来,有求必应。我家搬来小院后,他就送过我父母去医院,还忙着帮挂号排队,扶着去做各种检查,安顿好才会离开。
      我妈说,双玉曾经给他介绍过女朋友,谈了半年后,胖子从其他渠道得知,女朋友原先跟大头在县城拼过,他历来看不起大头,更不会吃他的剩菜,让别人笑话,就没促得成这桩婚事。
      大头好逸恶劳,在当地名声不太好,住我家左边的老四合院,里面共住有三家人,我家这间老屋就是跟他买的。
      常言道:“树高千丈,叶落归根。”二十年前,父亲退休后,对故乡怀有无限的眷恋之情,就回来买下这间聊以遮风挡雨的小屋,欲与母亲从此相伴,安享退休生活。在这里,有他儿时的伙伴,远亲近戚,王氏家族成员,回来没多久,便与四坊邻里熟识了。
      大头是父亲第一个认识的邻居,如俗话所说:“瞒天瞒地,瞒不了隔壁邻居”,渐渐地对大头有所了解。
    闯荡江湖多年,大头染上很多恶习,离过婚,蹲过大牢,出狱后,作为矫正对象,活动受限,老老实实在家务农。两年后,娶着个嫩秧秧的哈尼姑娘做媳妇,或许是媳妇年轻不谙世事,常因伺候他及儿子不周,被打得鬼喊辣叫,甚至冬天,半夜里被撵出来,只穿着内衣内裤绻缩在门口发抖,父母听到动静不对,出去喝止。两个月后,小媳妇悄悄逃回娘家,并托人捎话给大头,警告他要是敢去要人,非打断他的腿不可,大头作恶心虚,自然是不敢去。
      对于邻居,大头倒是“兔子不吃窝边草”。院子里有事,他还讲点江湖义气。众所周知,院子通往正街的路,就只有一条逼仄的小巷,然而巷里有户人家想钱想疯了,半夜里在巷头巷尾砌起砖墙,准备养猪致富,这一堵,院子里的人上街,就得绕个大圈才出得去,要修房建屋难了,三轮车都进不来,于是院子里居民联名告到办事处,却被拖着等待协商解决。就在大伙一筹莫展时,大头拎着大锤出来,号召院子里年轻力壮的伙子,一起去砸墙,仗义地宣称:“又不是没坐过牢,闹出事来我担着。”不到一小时就砸倒墙,恢复通行,对方看势头不对,也没敢出来阻止,最后不了了之。
      趁着大伙团结的劲,大头又提出建议,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,买来水泥砂石,把原来晴天灰飞,雨天泥泞的院子,打成平整的水泥地坪,还疏通了排水沟,院子的卫生环境得到有效改善。这两件事,让大头在邻居面前,光明正大地风光了一把。
    然而大头并未从此改邪归正,仍然“狗改不了吃屎”,又犯事了。在收烤烟季节,大头为倒卖烤烟,邀约几个臭气相投的人,在月黑风高的夜晚,开车摸进养鸡场,从门外上锁,把值班的人锁在房里,然后将鸡场扫荡一空。卖掉鸡,又借些高利贷,拿着钱去倒腾烤烟,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,他们当面看着装车的上等烟,拉去卖时,才发现被调成下低等烟,赔得倾家荡产,放高贷的追债,公安查偷鸡的事,吓得他东躲西藏,不敢露面,他儿子都是由双玉大姐照顾,某天夜里,他悄悄回家拿证件,并接上儿子,从此销声匿迹。
      大头消失两年有余,古城镇也迎来前所未有的机遇,从去年开始,政府贴出旧城改造倡议书,小院也在规划片区内。
      为响应政府号召,左邻右舍都忙碌起来,收拾屋子,处理废旧物资,有住房的也陆续搬迁,父母也是如此。然而世事难料,今年春节后,父亲忽然撒手人寰,留下孤独的母亲,还得在悲痛中肩起重担,像蚂蚁搬家,一点点抬些力所能及的东西去新房,在卖剩余的柴禾时,母亲心里很难过,不是嫌钱卖得少,而是心疼柴禾,这都是父亲早上爬山,利用煅练身体时间,一根根辛辛苦苦扛回来的。
      接到拆迁办腾房通知,我赶回老家,准备请人搬家。母亲在菜街子遇到四川婶婶,她家曾在小院租房住,做过几年邻居,听母亲说要找人搬家,便叫嚷着说:“找啥子人嘛,我家两大个儿子都在家噻,等他们收工回来,我喊他们去搬。”果然到傍晚时,他们全家总动员,开着摩托三轮车来帮忙,几个来回就搬完,我想付点搬运费,婶婶说:“莫提钱,难看喽。以前都是邻居,这点事,应该的。”母亲过意不去,送两大罐腌菜给他们,还有些旧家俱。
      次日中午,在老屋。母亲做些简单饭菜,祭祀祖宗,烧些纸钱,泼洒水饭后,怀着复杂的心情,我与母亲共进最后一顿午餐,然后才搬走剩余的锅碗瓢盆。
      看着空荡荡的房屋,悲从心生。二十年来,父母相依为伴,到处都有她们的身影,如母亲所说,每天做好饭,总会习惯性地说一声:“吃饭啦”,过好阵才反应过来,屋里只有她自己,像只落单了的鸿雁,扒几口饭,越嚼越没味,索性不吃了。
      父亲在时,老屋是个完整的家。如今物是人非,只有几条红纸贴在中堂墙上,看着“天地国亲师位”几个金字,眼前犹如见到列祖列宗,还有刚辞世的父亲,想起与父亲这辈子的情感交集,我强忍住快要决堤的泪水,怕惹母亲伤心,转身走出老屋。
      我跑到街上,买了封长长的炮仗,装作开心的样子,把母亲请出老屋,站在老屋前给她拍照,我怕将来老屋拆了,她想再看一眼都没张照片,会留下深深的遗憾。然后再进家里点燃鞭炮,哔哔啪啪,炸得满屋烟雾迷漫,未待火药味散开,我走进家里,朝着牌位跪下,才磕下第一个响头,泪水就止不住夺眶而出,本想自言自语几句,却已哽咽在喉,难以言表。反而是母亲沉得住气,边作揖边淡淡地脱口而出:“列祖列宗,搬家了,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,到新房子那边去……”我最后听见母亲才说出爸的名字,便没有了下句,只见她已抑制不住,边擦拭着泪水,边撕去墙上的红纸。
      常言道:“远亲不如近邻”。拆迁办来人,验过空房,关门,贴上封条,走了。相处多年的老邻居却来了,大家心里都有些惆怅,但一句句真挚的话,仍然温暖着大家,这样的好邻居,赛金!赛银!赛珍宝!我与他们接触不多,却感触良多,这些邻里的故事,都得于父亲生前讲给我听,才那么了解邻居。联想起如今大家住的单元房,对门姓甚名谁都不知道,那个神仙又能“非宅是卜,唯邻是卜。”
      牵着母亲告别老屋,话别难舍难分的邻里,深情回头一瞥老屋,看到门上那纸封条,我希望它尘封的仅仅是将消失的老屋建筑,而不是老屋里满满的回忆,更不是邻里间的那份深情厚谊。

星亚
无聊时用相机记录社会世相,没事时动笔写写人间百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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