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隐马入巷》辛术(单篇小说)——第八届滇云网络文学大赛
辛术
发布于 浙江 2022-09-27 · 4681浏览 3回复 5赞

隐马入巷
辛术


“我又看见它了,你知道吗?就在横山村那片野地里。你不要问我晚上去那野地干嘛,不就是带着刚认识的妹子兜风嘛。沿着南环路开着车,看到一条岔路也开出一辆车。车里一男一女看不清脸,女的从副驾往外扔出一团纸,马上就把车窗关上。大家心照不宣嘛。我寻摸进去,找了块合适地方停下车,刚把妹子放倒亲了两口,忽然听到一个响鼻,就看见那匹白马站在两排老茶树中间。我去,整个马身子都高出茶树上面,估计得有两米多,毛色纯得像棉花,很亮眼,刚开始还以为谁家晒的白被子。结果被子一动,露出马头,不知道嚼着草还是茶叶。这不是重点,重点是……你别看微信,认真点,医院离了你照样转,不是所有人都指着你活着。说到哪了?对了,重点,重点是它的眼睛太亮了,亮得跟含情脉脉的姑娘一样,好像有很多话要和我说。它没有马鞍,没有马缰绳,可能没主人,不然好歹得拴着。它肌肉鼓鼓的,一看就是千里马,搞不好跑得比我的宝马车快。说不定它就是从草原跑来的,真想带你一起去找找看。它还在那里就好了。松州怎么会有野生的白马呢?”
马智飞以一个疑问结尾,和二十几年前不同。那次,十六岁的他眼神晶亮,用无比坚定的语气跟十六岁的我说,他看见一匹白马从独山顶上飞下来。
今天,我坐在江滨公园边上的大排档里,团购点了个八十八套餐,一份小龙虾,一盘咸水花生和几串炸里脊。当有人拍我肩膀的时候,我一个人已经喝了五瓶大乌苏,眼睛看东西模模糊糊。我很少喝酒,最多也就是和领导应酬的时候,自杀式地干两瓶。但那天就是很反常,一个人喝了这么多。听到有人喊我初中外号“骆驼”时,我从眼睛到耳朵都没有分辨出对方是谁。他又叫了两遍我名字,我才确定他没认错。
我醉眼反复看了对方很久,看到一双晶亮的眼睛,下面嘴唇一张一合,耳朵模模糊糊听出:“不认识我了?我是马智飞。”
我想起来了,马智飞是我初中同桌,加上洪伟,我们三个都是在老街这一片长大的孩子,关系很好。
二十多年过去,他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,除了眼角多了些细碎皱纹。他没有发腮,身材还是当初少年般匀称,没有中年人常见的肚腩,头发依旧茂盛,穿一身潮牌。旁边,跟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姑娘。
他见我认出来了,就拉过白色塑料椅坐下,手往桌上一抛,啪地在一堆油腻龙虾壳和湿漉漉花生壳边,多出一个宝马标。
他对身边姑娘说:“去做做美甲,我和老同学叙叙旧。”说完,还在她包臀裙上拍了两下,催她快走。
我和马智飞不但是同学,还是邻居,家都在塔头街,很凑巧,是对门。洪伟家稍远,在横街。
塔头街、猪行路、大井路、官塘路、横街,这些狭窄逼仄的小巷,百度地图上都搜不到,它们和最老的那条古街一起,组成了现如今的“明清古街”街区,成为旅游景点。
塔头街是有生命的,随着时间过去,它越活越窄。刚开始,它宽阔的能容纳我肆意奔跑。在十六岁那年,我和马智飞两个人拉着手,张开双臂成功把街完全拦住,铁锁横江一般。塔头街本来只能让自行车进出,我们拦住了,惹来过路大人呵斥。
这是捉迷藏的天堂,老街这一片,巷弄纵横交错,诸葛八卦阵一般,能容得下几十个孩子躲藏。
黑瓦飞檐的两层房顶,白色腻子批好的墙时不时脱落,用灰色水泥糊上,又脱落,露出里面黄色夯土砌成的墙体,墙脚青苔攀附而上,红漆木门在当年就已褪色,绘成一副青赤黄白黑五色的旧时浙南小巷。
我们放学回家,会随手捡块瓦片或小石头,按在黄泥墙上,奔跑着划过,身后一道“火花”,溅出一路金黄落地。
晚饭时间,朽坏的门轴吱嘎一响,拎着锅铲的女人探出头,扯着嗓子冲巷子前后各高喊一声孩子的名字。各个门也相继探出脑袋,此起彼伏叫喊。一个个孩子就像小兽一样,从犄角旮旯里冒出脑袋,各自奔回自家的门。
我家就是那种典型的浙南民居,起码五十年历史了。黄土墙里面都是木制房梁和木板隔断,呈“凹”字型,分成两层。我爸和三个叔伯四户人家就住在这里。
堂屋前,有鹅卵石天井,雨水沿屋檐淌下,堂前常有水声回响。天井前有一口深井。我们早就不喝井水了,深井里成了蟋蟀的乐园。探头进去,井壁密密麻麻都是蟋蟀。我听语文老师说过,这也叫灶马,是灶王爷的坐骑。蛛丝马迹里的马迹,不是马蹄印,而是指这种昆虫在厨房行动留下的粘液。我曾以为它们凶猛好斗,壮着胆子抓了几只想看它们打架。但灶马手感柔嫩,不咬人,被抓后一阵奋力挣脱,丢下两条大腿逃生。
小时候,我时常做梦,每个梦在醒后几乎都会忘记,但有一个梦却至今仍记得。我梦见老家井里的灶马源源不断涌出,变成一大群威武的铁骑,每匹马上都骑着一个我,万马奔腾朝天空奔去。当我回忆起塔头街的故居,就会想到那口深井,想到这个梦。
马智飞什么时候搬到我家对面,我已经记不起来了。只记得在上初一时的第一天,他就是我同桌,一整天下来都没和我说话。
那天放学回家路上,我被几个人逼到了夹弄里。校外混混最喜欢欺负穿松州一中校服的学生,男生通常瘦弱,胆小,完全没有打架经验。女生大多安静,平胸,拦住几个漂亮的调笑一番,点评点评相貌身材,她们都战战兢兢不敢呼喊。
今天开学,混混们知道这是我们身上钱最多的时候。
刚开始,我是想反抗的,刚捏起拳头,他们当中一个人过来,扬了扬手。
我的脸瞬间麻了,不到一秒钟,疼痛从后槽牙猛地钻出来,在半边面骨里纵横捭阖,窜到耳根,并迅速弥漫到额头,脸颊感觉到地面的潮湿,鼻子闻到青苔的气味。
我只能任由他们掏我口袋和书包。这时,我听见一声怪叫,看到夹弄口有一个人影,摆出了李小龙的姿势。
几声闷哼之后,一张人脸倒在我面前,我才看清,是我同桌马智飞。
等到混混们走了,我拍拍身上泥土,懊恼地往家走,却发现他和我走同一条路,最后打开我家对面的大门走进去。
马智飞父母都在云南做茶叶生意,只有个爷爷和他一起住。他普通话不太标准,有点玉岩腔,“洗”、“死”不分。
平时同学们极少听到他说话,老师也几乎不抽他回答问题,好像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。印象中,他也不和别的同学聊天,不起眼像个透明人。
同桌加邻居的关系,而我又是无论和谁同桌都能聊的人,很快我们就好得穿一条裤子。
马智飞虽然平素寡言少语,但终究在我面前变成了无话不谈的人。就像喇叭接触不良的黑白电视机,只有我有能力把音量旋钮,小心翼翼调到合适位置,电视机就放出悦耳的声音。
我的房间在二楼,沿街,窗户正对着街对面马智飞的房间。晚上在家自习,我看书看累了,抬起头望向窗外。玻璃如镜,映着我脸的同时,也能看到对面他的台灯亮着。有时候会发现对方也在望着自己,相互笑笑,两个人会故意迎合对方的动作,假装是对方是镜子的自己,慢慢地,两张脸会在玻璃上叠成不分彼此的一个。
我俩各自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,当军长、做干部、拍功夫电影,各种理想随时间过去,一个个被掐灭,但在一个理想面前达成共识。
那时是九十年代,我们都算狂热的文学爱好者。我喜欢看各种小说,无论金庸古龙的武侠,还是余华王小波的先锋文学,有时候连大部头的世界名著,也看得津津有味。而马智飞喜欢散文诗歌,余秋雨季羡林的书他一本没落,还有海子汪国真的诗歌他嘴里常常嘟囔。
我们的语文成绩都在班里名列前茅,加上都拉胯的英语,两人把中游生的身份站得稳稳的。我成绩略好于他,因为作文常常要求不能写成诗歌。
我和马智飞的梦想都是成为作家。我们当年觉得,老街是有封印的,像五指山一样,老街长大的孩子,就算走出去,魂魄可能还是困在这小县城里,求稳、短浅、锱铢必较,一辈子走不出去。而在我们心中,作家这职业,可以满足物质和灵魂的需求,还能用想象,冲破这老街的“唵嘛呢叭咪吽”封印。
我想成为下一个金庸;马智飞想成为下一个余秋雨,抑或是崭新的马智飞。
他经常想偷偷骑走街头代销店金老板那辆白色的长江牌750型边三轮,闯荡天下写遍世界。
晚上,我会从窗户中看见,马智飞一边抬头看向半空某处,嘴里念念有词后又伏在桌上不停写东西。这不是写作业该有的动作表情,那就只能是在写诗歌了。但他没怎么给我看过他的作品,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发表过。
十六岁初三那一年,中考结束,我最好的朋友马智飞就消失了。

 

 


时间是有力量的,它将荒地变城镇,将黄色夯土塑成房屋,又将房屋重新归于尘土。
一九九六年,离我们一街之隔的太平坊路开始拆迁。挖掘机如巨兽,势不可挡将同样狭窄的太平坊碾压成齑粉。
堂前饭桌上,我爸和叔伯们一起喝酒、聊拆迁。他们幻想着政府会超规划顺手把塔头街也拆了,也有商量从太平坊的亲戚手中买个几平方,从而获得去一中新村买地基建房的资格。
说着说着,开始抽起云烟。很快,呛人的烟雾就在房间里升腾,被破碎瓦片缝隙漏下雨水打湿的肩膀,也就看不清了。他们就像龙王开会讨论行云布雨,面红耳赤,声如惊雷。
话题逐渐转到谁的松香生意发了,街口代销店老金的意外死亡,以及海峡的军事演习和公安的严打。
二伯叼着烟晃悠悠去上厕所,看到我站在天井前背英语,上下打量了我几眼,说,心袁,你今年几年级了?
我嗓子发粗,初三,快中考了。
他仰着眼睛瞄一眼我头顶,应该是估量我身高,点点头,又摇摇头,吐出一口烟说,前生世,日子真快。
他又嘬了一口,说,你好好读书,你爸老担心你考试考不好,以后没出息。你放心,万一考不好,就跟二伯去做茶叶生意,又不是只有读书才有出路。
我礼貌笑着应了声。
我二伯的儿子已经上了警校,注定要捧上铁饭碗,女儿上了中专,找个工作不成问题,还可以种茶叶做生意。而我,父母双职工,独生子女,几乎只有读书这条路,失败不得。
这年夏天,我们十六岁,面临中考。
中考前一天晚上,我们各自在自己房间,最后复习。忽然听到街头一阵吵闹,我皱起眉头,打开窗户探出头去,看见街头代销店门口围了好多人。有几个壮汉在往外搬东西,各种啤酒饮料、杂货,被一股脑搬出来。
“金鱼”无助地站在门口哭,她妈无力地拉扯那些壮汉。
“金鱼”名字叫金婕妤,是隔壁班的,也是代销店金老板的女儿。她家是我们街最早拥有电视机的,一到傍晚,我们就会围在她家看《恐龙特急克塞号》。
她不但漂亮,成绩也好,加上家里开店,零食管够,简直和童话里的公主一样。而她爸骑着边三轮,她坐在挎斗里吹着小风车,是老街一景。
但她爸前段时间去广东跑生意,认识个国企内部的人,想合伙倒腾一批货物,结果货款被骗个一干二净。一气之下,跳了溪。看情形,是外地的合伙人来要账了。
马智飞也探出头,我俩隔着窗户使了个眼色,一起跑下去。
人群中,两个米黄色夏装警服无奈地对他们喊,经济纠纷,拿东西可以,不许伤人。说完,就走了。
金婕妤看到我们,惊恐眼神多了分羞恼,嘴死死抿着。
我躲在人群里,咋咋乎乎喊:人家孩子明天还要中考,你们过几天再来又能怎么样,店又不会跑。
马智飞也附和喊着:“有本事找骗钱的人去,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。”
我妈看到我,恼怒地瞪我一眼,挥手让我回去。我和马智飞往回走几步,继续偷偷看。
金婕妤妈妈拉不动壮汉,看警察也不管,货柜都要被搬走了,她死活不让人端走电话机,死死抱着,打电话求人过来帮忙。
货柜、汽水、还有各种装零食的纸箱,那些原本是金婕妤最令人羡慕的资产,就这么一样样被人搬出来用三轮车运走。
过一会,有几个男人过来。金婕妤妈妈忙过去哭喊,叫着三叔四叔,应该是金婕妤的叔叔们。
这些叔叔铁青着脸,推搡那几个搬货柜和杂货的壮汉,争执起来。那些壮汉看店里能搬的东西都已搬空,甩了句不还钱还会再来的狠话,挥挥手走了。
这些叔伯见那些人走了,也走进店里,等他们出来时,一个个吃力地扛着床、衣柜,金婕妤妈妈呆了一会,坐倒在地,爆发出更大哭声。
她三叔拎着几袋东西,熟稔地把门外角落的雨布掀开,露出那辆白色边三轮。他把东西往挎斗里一扔,摸出钥匙打着火。
忽然,有个人从角落窜出来,一把推开她三叔,跨上边三轮就跑。
是之前那几个壮汉其中的一个。
边三轮往前开,有个瘦削人影紧跑几步,死死拽住车后座,被拖着前行,是金婕妤。
从小,她都是坐在挎斗里跟父亲满街游荡的公主,如今她被那辆边三轮拖着,踉踉跄跄消失在老街的拐角。
我想追上去,却被我妈推回来,别人家的事少管,你明天还要考试,要知道自己的责任。
我往回走,看见马智飞死死盯着老街尽头出神。
我说,我们回去吧。这事不是我们能管的。
马智飞说:“我们今天如果就这么走了,可能以后每天都走不出老街了。”
他说完这句话,就骑上自行车,追了过去。
第二天中考,马智飞第一门语文根本就没来考。
我也考得心不在焉,眼睛老是瞟向那张空课桌,语文没发挥好。
我都在想一个问题,马智飞和金婕妤之后怎么样了?考场外的知了不停鸣叫,试卷上的字变成蚂蚁,不停乱窜。我钢笔的墨水流出来,扭曲成几个不成型的字。
随着时间过去,我开始慌张。在最后半小时,我忽然感觉自己分成了两个人,下面的我是另一半,手对笔没有触感,虚空一般,外面的知了声静寂了。我不再惊慌,就看着下面的分身在做题。
夏天的风从窗外进来,被教室上的吊扇吹起,一下下把空气砸到下面的我背上。我听到下面的那个我体内东西在分裂,骨髓在造血,细胞在增生,脑子里的电流在噼啪作响。
下面的我下笔流畅起来,很多题目都还没考虑好,就做出来了,作文也是立意新颖,要不是考场铃声响,匆忙结尾,能写出一篇非常高分的作文。
我看着那张没写完的语文试卷,看到了试卷上纸浆的纤维,看清它的脉络,逆着脉络回溯,能看到原来树木的样子。
二十多年过去,我还记得出考场时,马智飞蹲在班主任面前,白色短袖校服上污迹东一块西一块,眼神疲倦。但无论班主任怎么问他,他都不说话,只是笑嘻嘻的。
考完估分,我和洪伟的中考成绩去松州一中读重点班没什么问题,但马智飞考砸了,最强的语文缺考,连普高都上不了。
那时,高中地位刚刚提上来,以往都是中专先招初中生。大学录取率那么低,高考如果考不上大学,还不如中专生找工作容易,又给家里省了三年学费。这两年大学录取率上来了,一般成绩比较好的学生也愿意去读高中搏一把。所以招生也就变成松州一中重点班先招第一批,中专招第二批,第三批才轮到普通班。虽然是同一个学校,但普通班和重点班的教学质量和班级环境没法比,普通班的学生想上大学,难度极大。
世界本来就是这样,人都有自己该承担的东西,只能逆来顺受。我爸妈双职工,他们只能生一个我。我必须坐在考场里考试,我家没地又不经商,只有读书才能有出路。我的责任不是行侠仗义,而是成为一个读书机器,上高中,考大学,找工作,把一切梦想死死塞回那口深井里,让那些灶马不再鸣叫,打扰思绪。
泥土变成房子又崩塌成泥石流,我被裹挟在时间里,不用做什么也无法做什么。
考完的那天晚上,很多同学约起来狂欢。电子游戏厅、冷饮摊、烧烤摊,到处都是疯跑的少年。女生们三三两两在大头贴机器前聚集,像雨后茶树冒出来的一丛嫩芽。平时的夜晚,我们这些孩子,一般在晚自修,或窝在家里做题。
我和马智飞约在松阴溪边上的船埠头乘凉,溪水黑褐,混白色浪花泛起,扬出一股上游造纸厂污水的腥臭味。
马智飞用石头打着水漂,一块石头过去,竭尽全力在微澜溪面上颠簸几下,抗拒不了重力,沉入水底。
他再捡几块石头,朝着远处独山方向继续打,溪面水花接二连三,独山像巨型蟾蜍一样卧在溪对面,匍匐不动。
我不知道该问他为什么迟到,还是直接就安慰,犹豫不决。
马智飞打累了,甩了甩胳膊说:“不知道金婕妤考得怎么样。”
我想了想,好像金婕妤是在隔壁考场出现过。
马智飞在防洪堤上晃着肩膀,拉起短袖,露出微微隆起的肱二头肌。
他忽然说:“骆驼,你知道海子吗?”
我说,自杀的那个诗人?
“对。我一直在想,写得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,又无限热爱着新的一日的人,怎么会在那个黄昏,走上山海关的铁轨。以梦为马的人,为什么把有血有肉的身躯,殉葬在工业文明的铁轨上。”
马智飞坐上了防洪堤的栏杆,两只脚一晃一晃,看得我有些心慌。
我说,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,去读中专吗?
马智飞说:“我打算去跟我爸妈做生意,现在很多松州人在云南那边,卖茶叶、搞松香,挺赚钱的。我可以一边炒茶,一边写诗。把每一片茶叶,当做文字来揉捻、组合、炒制,让诗歌在锅里痿凋。”
他注视着我,眼睛前所未见的亮:“我有得选。”
他递给我一本日记本。我想起来,我们曾经约过,初中毕业后,如果不能在同一个学校继续一起读书,就交换日记。
我下意识翻开,借着昏黄的路灯,上面每一天的内容大多是和我的日记一样,我们本就天天混在一起,生活自然相似。只是他的日记,多了一些自己写的诗歌,抄录的歌词,还有对金婕妤的喜欢。
我声音很轻,原来,你喜欢她。
他笑笑,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:“那晚我找了一夜,终于在一个招待所门口找到那辆边三轮。我不敢偷钥匙,偷偷把它用绳子拉到一个破房子藏起来。可惜太迟了,还是没赶上考试。”
我震惊地看着他,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他忽然跳下来,指着独山顶上的电视发射塔说:“看,骆心袁。山顶上有一匹白马飞下来了。”
他大惊小怪地奔跑,追逐着想象中的白马。他跨上自行车疾驰,左手握把,拇指还拨动着车铃,右手往半空中探着,握着一柄想象中的长枪。黑暗中,他身体舒展,如同老街铁铺里那些等待锤炼的生铁,沿着防洪堤,一路呼喊,一路车铃。

 


今天晚上,独山依旧像蟾蜍一样,卧在溪边。但上面的电视塔已经失去用途,改建成了蟾峰阁。
松州这个古老的小县城,你说不出它是在衰败,还是在新生。很多地方被拆迁,开出商业街,卖着在全中国哪儿都能买到的商品。松阴溪边的野地被改造成景区,风景被尽可能人为雕饰。而我小学对面卖零食玩具的观音阁亭,在一个晚上忽然倒塌。
短短二十几年,我家新建在一中新村的房子就显出破败感,车都很难开进去,一排排楼房外墙面上贴着不合时宜的瓷砖。
以古朴原生态闻名的明清古街,反而更显一点时髦。在这里,铁铺没有敲击声,但很多锄头柴刀就挂在那里。棉被店看不到老板在弹棉花,但店中间永远摆着一床棉花。有些临街房间不见人,墙上挂着一件蓑衣,地上摆着一些老物件。理发铺依旧用着老式木质理发椅,给老头剃胡须。
偶有比塔头街还老的旧房子门开着,走进去,才能看见点生气。房子天井中间种着绿植花草,还有不需要人料理的青苔。檐前滴水,老人眯着眼睛半躺在竹椅上,也不管走进来的你要干什么。
江滨公园这边,食客络绎,儿童玩耍,永不疲惫的大妈在跳广场舞。孩子们跑得快,情侣们挽着手步子忽快忽慢,中年人步伐有种佯装从容的沉重,而退休的人脚步极有弹性,简直要飞上天。
我看着马智飞坐在我的面前,二十多年前,我们俩也曾隔着一条塔头街对望。中考前的夜晚,两扇窗户守着两盏灯,相依为命给对方亮着支撑。
我心中不由得伤感,却见他专心致志带上手套,一口把小龙虾头咬掉,也不剥,直接嚼壳里面的虾肉,他几下就嚼完了,呸呸吐着碎虾壳。
他喊来老板:“再来份龙虾,香辣的。”
老板赤着膊,身形臃肿,应了一声,说马上好。
他又说:“老板,我给你念两首诗,你送我们两瓶大乌苏吧。”
足有两百多斤的老板看了我们桌上一眼,说,我送你两瓶,你别念了。
马智飞夸张地大笑几声,对我说:“骆驼,你看,这老板有意思。”
我也笑笑,没有说话。我想起九六年那个夏天,马智飞离开了塔头街,我窗户对面的夜晚,再也没有亮起灯。再过半年,我们全家就搬到松州一中旁的新房子,塔头街就再也没回去住过。
我以为他会给我寄信,会常常在校门口传达室的黑板上找我的名字,但从未收到过。我想过问其他同学他的消息,但却开不了口,因为谁都知道,马智飞和我是最要好的,怎么反倒和他们打听消息。就这样,一晃二十多年。
我默默地给他倒了一杯,说,这么多年,你死到哪里去了?
马智飞一口干了。
“中考后,我就去了云南西双版纳,跟我爸妈做茶叶生意。当地人做的都是生普和熟普,或者做滇红,我们家专做绿茶。我刚开始算学徒,跟一个龙井师傅学炒茶。把锅烧热,抓一把茶叶放锅里,不给你带手套,必须赤手,怕串了味。翻炒地时候需要不停抓抖,把茶叶往上抛,让茶叶均匀受热。直到它出香变色才能出锅。这才是第一步青锅。后面还有回潮和辉锅,太复杂了不跟你说了。第一年,手常常被烫出水泡。半年总算勉强出师。每年的清明前后,就是最累的时候,累了一天也别想休息,白天带客户四处买茶,晚上还要帮茶农炒茶,通宵干,几个晚上不合眼。天不等人,一个人一天能炒四十斤茶就很了不得了。过了清明,茶叶就和纸一样不值钱。”
我尽管对茶叶不感兴趣,但还是看着他,在听。
“骆驼,那几年,做茶叶生意还是有清闲时间的。忙一个清明,半年生活就有了。我空的时候,就会写写诗和散文,四处投稿,几乎都没有发表。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信寄过来,夸我作品有灵气,说内订多少册就把我收录到什么全球、世纪百大诗人选集里。我一听就明白,这不就是花钱跪着卖文吗?还是和一百个人一起跪?终于,我在晚报副刊上发了一首诗,赚了十块稿费。我去邮局把汇款单取了,把这十块钱夹到海子的诗集里。十八岁,我觉得我算个诗人了。“
老板把小龙虾端上来,可能是时间晚了,虾的个头明显也小了,看着也不新鲜。我也不见怪,看着马智飞边吃边说。
“十八岁的时候,我家出了两件事情,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件事情。一是我爸出事了,他去外地卖茶叶,回来时遇上车匪路霸,一榔头闷在脑袋上。我和我妈赶到医院,医生说救回来也是个痴呆,光手术费就得十几万。我妈就知道躺地上哭,其实我明白,她没法表态,家里没这个钱。医生拿了张手术同意书和缴费单,催我赶紧签字,晚了就没气了,说我十八岁,可以签字了。我最后看一眼我爸,找个借口,拉着我妈就跑了。欠医院的几千块抢救费我没给,我爸的尸骨我也没要。二是我妈要嫁人,没办法,之前被抢的货款是几家茶商合在一起的,他们找不到土匪,但找得到我们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,没办法的事情。后来,我一个人了。我把诗集里的那十块钱,买了十个大馒头,就这么生吃,吃了一个晚上,吃到后面胃痛得受不了,就吐了,眼泪鼻涕全下来。从此之后我再也不写诗了。”
他说得云淡风轻,而我眼泪都快下来了。
“后来,我继续做茶叶生意,沿着茶马古道跑滇藏,沿着景谷、大理、丽江、德钦,再去草原。除了普洱,我是为数不多卖绿茶的。由于老爸的教训,我很小心,尽量走白天,钱一到手就存银行,从没被人抢走过。赚了钱,就在当地花。反正我就一个人,自由得很。在那曲的羌塘大草原,我终于骑上了一匹白马。草原太大了,你可以骑着马跑很久都跑不到终点。对了,在草原,当你看见周围没有草的时候,你才会明白自己到了草原尽头,但草原的终点,是感觉不到的。”
我想,我曾经以为,老街的那些巷弄,是有终点却没有尽头的,当走到在路终点处,一拐弯,又会有一段新的小径。我们这些少年在老街的迷宫里兜兜转转,最终还是会走回原点。
“二十岁那年,我遇见了金婕妤,在街上我一眼就认出了她。她在一个普通大学读书,还是那么漂亮。我就追她,第二次见面她就同意了。因为我把那辆边三轮修理翻新好,让锁匠改了锁,骑了三天,从松州骑到她学校门口。那天在校门口,我打电话叫她出来。她一看到,就哭了。我就像当年她爸爸带着她一样,骑着车绕着校园走。只是当年她爸带她,她是笑的,而我带她,她一路都在哭,哭到最后嗓子都没声了。骆驼,做了几年生意,我是攒了一些钱的。我每个月给她两千块钱。其实,我是知道她在学校里还有个男朋友的,但无所谓。我给她钱的时候,我是开心的,她也很开心。骆驼,你应该也是开心的。”
我又喝下一杯,没听懂他话里什么意思。
“过了两年,她毕业了,考上公务员。我们就分手了,分手时,我问她要不要边三轮,她笑着流泪说不要了再也不要了。我心里难受,骑了一天一夜,骑回松州,找到当初我藏它的那个旧房子,浇上汽油把它烧了。一不小心,把旁边几间房子点着了。被判了三年。出来之后,有前科不好找工作,做茶叶生意也得有启动资金。那段时间网络小说比较流行,我看着看着,觉得挺简单的,不难嘛,就开始写。把我在茶马古道一路的经历,改成盗墓小说,居然在起点上架了。那个时候订阅还不错,我也有了固定的粉丝,能养活自己。”
我说,你写的故事是怎么样的,有空发个链接发我看看。
“无非就是盗墓玄幻之类的故事,加点少年热血,脆弱且沉重。说起来也有意思。北京有个影视公司的人打电话找我,说想把我的小说拍成电视剧。我立马就赶去了。一下火车,他把我带到火车站边上的沙县小吃,边吃边说自己公司做了哪些爆火的电视剧,哪个大明星都是他们公司签约的。只要我把小说版权签给他,一定能赚大钱。我一看,这不跟当初那些编诗集的差不多嘛。也就笑笑。”
我问他,现在还在写网络小说吗?
“五年前就不写了,这一行是青春饭。身体扛不住了,颈椎、腰椎、血压,没个好的。加上那两年小说网站不景气,一个接一个倒,多少人沉迷短视频,多少人看不完140字以上的文字,多少人对文学只剩下矫揉造作的印象。而文学圈子里还在争论网络文学到底代表不代表文学。我又回松州老家来做茶叶生意,松州茶叶行情不错,卖到外地,赚了点钱,够我挥霍。开着豪车,自然有女孩子来粘着我。有次生日请几个朋友在KTV唱歌,有的是生意伙伴,有的是网络作家朋友。他们都各自顾各自聊天,只有陪唱的公主唱着《泡沫》,感觉挺割裂的。我那天喝多了,干脆问服务员要了个电磁炉和铁锅,在包厢里,给他们表演了炒茶。在场的公主都呆了。我边炒茶边给他们念我当初那十块钱的诗,念着念着,开始流眼泪,公主马上搂过来,用科罗拉啤酒堵住了我的嘴。”
我忽然心下感到莫名酸楚,用大乌苏啤酒瓶堵住了自己的嘴,想压一下情绪,全都是泡沫。
马智飞说:“那天之后,我再也没去过草原,也就再没骑过白马。疫情来了,这两年茶叶也不景气。这不,刚忙完清明,也没赚几个钱。”
我说,你现在还是一个人,以后老了怎么办?
马智飞仰头干了一杯,笑着说:“你们老是想着以后怎么办以后怎么办,连现在都没过好。就像当年,我要是把我爸保下来,他不死不活,能把我妈耗死。骆驼,这个时候,最大的负责,就是不负责。我这样多好,只需要管自己。真的老了,需要人照顾才能活了,我就撑一口气,带着海子的诗集,去山海关。”
我忽然心里咯噔一下,像什么东西被触碰到了。
他给我倒了一杯:“骆驼,你现在在做什么?”
啤酒倒入杯中,牢骚就像泡沫一样溢出来,像不停说话后唇边的白沫。
我说在县医院做小儿科医生。一天到晚瞎忙,钱少,家长还难伺候,想辞职。
马智飞说:“还记得十六岁那年我跟你说过的白马吗?我这次回来,终于又看见它了。”
马智飞就开始神秘地跟我讲他在横山村遇见白马的事,约我明天一起去找。
我大着舌头应了一声,就半趴在桌上,迷迷糊糊把杯里最后一点酒一股脑灌进了嘴。
我终于彻底醉了,进入梦境。
时间在这一瞬间静止,我们生命的另一部分,早已经越走越远。

 

 


 


我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健忘,把大事小事弄混,主要是时空混乱,记忆在脑海里被未知的力量碾碎,打乱重组,像河底的鹅卵石铺成花园的小径,像青瓷的碎片混入水泥去装饰院墙,一切紊乱又有序。
今天这个酒醉后的梦里,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。梦境就是老街的模样,我穿行在其中,像是过去岁月中游荡的一个幽灵。
我一边走,一边把右手死死插在左侧胸口。那是心脏的位置,上班时,那里会挂着我的医师工作证。
我右手无法从胸口拿出,应该是趴在桌上被压麻了。如果能在梦中成功将右手抽出,那么我将迅速醒来。
我呓语着,经过一扇扇朽坏的木门。
第一扇门里,父亲和二伯他们在拨弄着同一张算盘,拨动一个珠子说一句话:老二的儿子当警察,老三的大儿子当公务员小儿子做生意。老四,你的儿子就学医吧,我们老骆家这一辈,就缺个医生了。要是有医生,当年老大就不会那么早就走,一大家子的生老病死也就不愁了。他们几个人齐齐扭头看向门外的我。我点点头,在门板上划去汉语言文学,写下新的志愿。
第二扇门里,父亲和叔叔伯伯他们看着一本浙江中医学院的毕业证书,上面是有我24岁的一寸照。我悬空走在一条云朵搭起的台阶上,这路正拐向天际,那边的高楼大厦海市蜃楼一般。他们看到我,不停对我招手,说着我听不见的话。我也对着他们挥手示意,那条天阶就像雾气一样散了,高楼大厦湮灭了。我落回地面。
我走到第三扇门,我们医院的儿科主任,秃着半个脑门,走出来搭着我的肩膀劝我留在儿科。所有人都不想去儿科,都知道儿科活累、事烦、钱少、在医院地位不高。儿科主任和我说,儿科医生的责任太高尚了,如果经你的手,看好了很多孩子,相当于他们都替你活着,这些小小的孩子以后完成的梦想,就是你的梦想。我想起了井里那些密密麻麻的灶马,它们每一双眼睛都在发光。
我披上了一身白大褂,继续在家乡的小巷里走。这身白大褂,一上了身就像另一层皮肤一样,长在了身上,撕都撕不下来,白色在身上疯长,压过了其他一切器官,开始,我还欣喜地以为这是白马的鬃毛,后来,慢慢地才发觉,我在穿越挂满蛛丝的森林,走一步,粘一身,一段路过后,蛛丝如棉被随身。巷弄的两旁,都站满了抱着孩子的人,他们喊我:骆驼爸爸,帮我孩子先看一下;骆驼爸爸,帮我家的开个药;骆驼爸爸,帮我看个化验单;医生,你怎么看的,我孩子用了药一点用都没有……
我走到第四扇门,看见里面一个女孩穿着病人服坐在病床上。她抬头看向我,是我妻子的模样,她说:我知道你最喜欢的人不是我。可我都跟我爸妈说你是我男朋友了,你不能丢下我不管。我嗓子里一句话憋着:可我那天晚上压根没碰你。但这句话永远没有从嗓子里说出来。
到了第五扇门,我爸头发灰白,毫无神智躺在床上,鼻子上插着根胃管,像时刻需要灌溉的植物。我妈头发已全白,瘦小身体佝偻着,换下我爸被屎尿染脏的裤子。我爸半边手脚瘦得枯树一般,很费力才能掰开。我妈看向我,虚弱的眼神里好像在说,如果当初……
门里的一切都在粉碎我。
我快步走过去,终于看到儿时的故居,还有对面马智飞的家。
我推开门,里面一切和当年一模一样。这二十多年的时光,仿佛从未度过。唯一不同的是没有蟋蟀的鸣叫。我缓步走到天井,往井里看去,亲眼见到里面没有水,只有许多灶马干枯的尸体层层叠叠。
我被惊得倒退几步,忽然听到背后有声音,回过头,看见一个少年背对着我,蹲在堂屋里哭泣。
我走过去,看见他身边放着几本书,《卡夫卡文集》、《树上的男爵》、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,书上祭祀着一堆从无数灶马身上扯下的肢体。
我在梦里终于开了口,说:你在干什么。
那个少年抬起头,面容不停变幻,最终,变成了马智飞十六岁的面容。他含着泪,手里还撕扯着最后一只灶马的大腿。瞬间,他消失了。
我听到家门口传来马达的声音,扭头看去,看到门框里慢慢出现一辆白色的边三轮。四十岁的马智飞骑在上面,而挎斗里坐着金婕妤。
我少年时最好的伙伴,还有我少年时最喜欢的……女孩,就这么出现在这个梦里。
马智飞拍拍车后座,喊了一声:“骆驼,上来,咱们还有很多梦要做。”说完拧动油门,白色边三轮忽然变成了一匹高大的白马,他俩骑在上面,开始驰骋。
我赶忙追上去,却在出门时被门槛绊倒,等到在地上坐起,白马已消失在老街拐角,连马蹄的声音都渐远了。我发现我的右手,不知何时已从左胸里抽出,那是一个沾满血迹紧紧握着的拳头。打开它,掌心里是一只被时间遗弃的灶马,奄奄一息,肢体还健全。
这只突灶螽的眼睛还剩一点光芒,它忽然用尽最后力气一跳,跳进我的鼻子,不顾一切钻进去,往上爬行。瞬间,我的头颅里被响亮的蟋蟀鸣叫充满。这鸣叫在头颅的前后左右回荡,鼓荡着我体内残存的朝气。
我不由自主爬起来,开始向前追着马智飞的方向奔跑。跑不了几步,耳朵忽然传来手机铃声,在无数个憩息放松的时刻,这个铃声可以将我拉回到医院,不论何地,不论深夜还是黎明。
催命般的铃声和灶马的鸣叫,两种截然不同的声波在我的脑内撕扯。
终于,铃声停止了,仿佛听见有人在回答电话。我从老街的景象中回来,迷离眼睛看见的世界,是横着的。横立着的夜宵摊老板,两百多斤,压迫在我头顶,正拿着我的手机在说话,而马智飞已经不见了。我又闭上眼,在横着的世界瘫软如泥。
我再一次听见有人喊我名字,睁眼后,迷迷糊糊看见,是洪伟。
真巧,难得喝醉,能够见到初中两个最好的玩伴。
刚才是洪伟打我电话,想问问儿子发热怎么处理。我时常给他们做这种免费的咨询,有时候是上班时间,也有凌晨三四点打来,我有时会建议他们去药店买什么药,但看不到病人,总会有风险。前几天就被人投诉了,说我漏诊,拿着微信发的十块钱红包当证据。
老板见我手机响了很久,我醉了没反应,就代接了,问洪伟和我什么关系。
洪伟一听我醉了,就过来接我,把我带到横街的茶馆醒醒酒。这茶馆是他姐姐开的,是当年洪伟的家,古旧的外墙经过修缮后,隐隐还能见着几分工整的匠气。
洪伟高考后上了个本科,毕业后在县里事业单位上班。现世安稳,没什么大钱,但在松州本地,还是有些社会能量的,我们之间也会相互帮个忙。
我喝了点松州香茶,酒劲稍稍下去一点。
我问洪伟,刚才有没有看见马智飞。
他说,我到了的时候,就看你一个人趴在那里。怎么喝了这么多?
我说,心里烦。
洪伟说,你一个大医生,大专家,有什么好烦心的。
我平时很少抱怨,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说。刚才和马智飞说了几句,就睡着了,陷入破碎而清醒的梦境。现在洪伟在,趁着酒意,就一股脑地倾诉出来。
我谈过两次恋爱,一次在学校,还有一次是在省城进修,是网恋,一个文员。见了几次面后,约到酒店。聊得好好的,快上床的时候,她挣扎了一下,说你得想好,要是发生了,你就得负责任。我一下子犹豫了,我就是想排解寂寞,那晓得要负这么大的责。我趴在她身上,一下子硬一下子软,却感觉她胸口跳很快,仔细一听,有心脏杂音。
我让她去医院查查B超,果然是先天性心脏病,巨大房间隔缺损,不手术没几年能活。真是邪门,她把自己父母叫过来,也把我叫过去,说我是她男朋友。我糊里糊涂,安排她到我进修医院手术,还跟着她父母一起照顾她,再后来,她就成了我老婆,带回到市里。她的心脏虽然做了手术,能生娃,但经常胸闷。她这病发现太迟了,当初学校体检和医院检查,但凡有个儿科医生负点责,仔细听听心脏,查查心电图,都不会漏诊。
她不知道接下去还有几年好活,经常抱着孩子就掉眼泪。一天天睡不着觉,就吃安眠药,安眠药不管用,就吃氟西汀片。追着我,让我保证以后一定对孩子和她爸妈负责。孩子成绩不好,我得教。她爸妈身体不好,我负责全程安排,忙前忙后。
去年,我爸中风了,神经内科的同事拿着病危通知书让我签字,我知道救回来,也是个脑组织干涸的躯壳,但还是签字抢救了。如今,我爸不会应答,半边身子跟木头一样,一喝水就从嘴角漏下,大小便拉在床上。我妈一天到晚照顾,腰酸背痛,头发全白了。
工作太累,需要尽快吃下饭。什么东西都食不甘味。我们这一带的人本来不会吃辣,我吃。辣是痛觉,可以刺激出一点味觉。儿科病房永远是最吵的,哭声,大叫声,玩具声,时间久了耳朵都要聋了。医院里各种消毒液、屎尿味、血腥味混杂,鼻子常常堵住。儿科经常看到很多无奈和痛苦,看久了,想当个瞎子。
如果一个医生过于善良,整个世界的人都想你来承担责任。
前两天,塔头街老房子漏雨了,租户说了几次,我过来找人修葺一下。一进房子,很多回忆就涌了出来。我去那口深井,看到里面已经一只灶马都没有了,井里青苔厚腻,好像已经隔了几千年。我有想过把老房子改造成民宿,摆满书。我自己住一间,平时写写小说,招待招待旅客,做做茶馆。但这两年行情不好,终究放弃了。
洪伟说,你不想当医生了?
我停了一会才说,又能怎么办,我已经不会做其他的事情了。我爸妈和我孩子,都指着我担着。儿科医生的钱虽然不多,但好歹能苟活着。我想,我好好看病,也许就不会有另一个人和我老婆一样,身体被耽误。
我最后说了一句,洪伟你说,如果一切重来,做不同的选择,我们三个的人生会不会更好。
洪伟说,我习惯了,在老家这里,一辈子将就地活过去,也是好的。
我看着洪伟两鬓几茎白发,看得出他的甘心情愿,只是觉得,这时间过得太快了。
洪伟给我续茶,茶盏一口接一口。三十岁前,我们只喝汽水。四十岁,喝掉明前的香茶,就像一口喝掉我们三个人的整个春天。
我说,真羡慕马智飞,他走了一路,丢了一路,但好像始终是快乐的。
洪伟终于耐不住问了,你说的马智飞到底是谁?我认识吗?
我说,怎么会不认识。初中时,我们三个不是玩得最好的吗?
洪伟回忆了一下,说,我们班没有叫马智飞的。
我说,怎么可能。他和我同桌,家也住我家对面。
洪伟笑了,你初中三年同桌是我。你喝糊涂了吧。
他从茶室的角落里翻找,找出一个旧箱子,从里面拿出一张合照。
洪伟吹了吹上面的灰,说,我初中的东西一直放在这老房子里。你看,这是我们的毕业照,哪个是你说的马智飞。
我拿过照片,一眼就看见了那张十六岁的脸。我指着说,这不就是马智飞吗?
洪伟露出古怪的笑容,他把照片举到我脸旁边,两边打量,发出无奈轻笑说,你怎么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。
我还看到那个旧箱子里,有个本子很眼熟,我想起来了,那是我的日记本。
我说,那金婕妤呢?金婕妤你总知道吧。
洪伟说,金婕妤我当然知道,班花,你不是暗恋她很久吗?日记里都是她名字。她中考前家里出事,没考好。我听说,她妈带着她改嫁,去了很远的地方。前些年,有人说在某个夜总会见过她,也有消息说她好像杀了人,进了监狱。
我脑子如同浆糊,搞不清状况。我下意识掏了掏裤袋里的手机,却带出一板药片。我捡起来,原来是我老婆吃的氟西汀片,治抑郁症的。
我忽然听到茶馆楼下传来马智飞的声音。
“你说,老街这条路的终点是哪里。”
一个声音回答,也像是马智飞的声音:“老街和草原不一样,也许会有终点,但不会有尽头。”
我踉踉跄跄跑下去,却只看到茶馆一旁的棉花铺,正说话的是几个游客。里面老板在表演弹棉花,他用棉锤,一下一下敲击弹棉花的弓,发出那种标志性有节律的声音。
棉絮轻巧,在昏黄的白炽灯下面飞舞,整个棉花铺模糊的像一场大雾。
大雾之中,一声铃铛传来,我看见棉花铺里面居然走出一头巨大的白色骆驼。
骆驼脑袋高高探出围观人群,眼神疲惫,和我很像,但所有人好像看不见它。
它一步一步走出来,驼峰上满是白色的稻草。走一步,稻草掉落一根,掉在地上,变成棉絮。
等到它完全从棉花铺里走出来,已经变成了没有驼峰的白马。
我喃喃说,原来你就是马智飞说的那匹白马。
我的手指触碰到它光洁躯体,肌肉散发着炽热的温度。我想爬上去,但没有马镫。它的马鬃划过我的手心,我却把握不住。
在狭窄的横街,白马跟着弹棉花的节奏,开始小跑,马蹄声和弹棉花的声音混在一起,在老街巷子里回响。我跟在它后面,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。
周围人奇怪地看着一个中年男人,眼袋垂着,微凸的肚腩,穿着皮鞋在奔跑,嘚儿嘚儿,声音像马蹄。
我气喘吁吁,一路追着,久未活动的膝关节肩关节锈迹斑斑,在奔跑中发出异响,噼里啪啦,它在前面速度越来越快,我要追不上了。
小巷的狭窄,根本没有压低它的速度,眼瞅着它快要隐身在黑暗中了,我大喊一声。
“马智飞。”
白马停住了,就站在塔头街的街口,它回头望了我一眼,眼睛好亮。
它慢慢地拐进塔头街,也许重新隐藏进那口深井,彻底消失了。
四十岁之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马智飞。 

辛术
在文学与武术之间劈叉的不正经医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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