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之夭夭
夏浅眠
发布于 云南 2019-09-23 · 6.9w浏览 71回复 71赞

 

桃之夭夭(小说)

 

——谨以此文献给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1

我,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,在我离开整整三十五年之后。

故乡的月亮,似乎还倒映着我年轻的脸庞,如今却在4月的阳光下,幻化成沧桑的模样。漫长的岁月里,父亲、母亲,哥哥、姐姐们,一一离去,只有我,在遥远的他乡,在陌生的人群中穿梭,与一个陌生的男人结婚,生儿育女,然后变老。

眼角的余光扫了下坐在左边的男人,这个比我大6岁的山东汉子,已经是个70岁的老头。曾经年轻英俊的国字脸,已经沟壑纵横。这是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十五年之后第一次坐飞机回老家,也是我远嫁之后第一次回娘家。

天气晴好。中午的阳光温暖,明亮。坐在副驾上的侄女转过头来,微微一笑:三孃,出发了,目的地,桃花湾!我亦微笑,这是我最亲近的三哥家的孩子樱桃。我走的时候,她才5岁。如今,在我眼前的,却是直发中分,眉眼如画的温婉女子。她的鼻子,她的嘴唇,简直就是三哥的翻版。三哥,三哥,我喃喃着,心脏尖锐的疼了一下,我欠他的,永远也还不清了。

车子在高速上前行,樱桃的老公开车稳当,我破天荒没有呕吐。樱桃说,昆明的飞机场,从巫家坝迁到长水以后,通往各地的高速也次第建好。我们现在走的是绕城高速,不用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到富民,2个小时就可以到禄劝县城。

三十五年前,从昆明到禄劝,只有一条弯弯扭扭的公路,坐班车要3个多小时,一天只跑1至2趟,赶不上就只能等第二天。而现在,樱桃说从早上7点到晚上7点,15分钟就有一趟大空调车跑昆明。还有什么滴滴车,顺风车,我也不懂,听说只要在手机上轻轻一点,人家就把车子开到你的面前,等你上车了。

一路上,青杏和樱桃一直在斗嘴,满车里都是她们俩快活的声音。青杏是我从云南带去山东的女儿,那时候,她才3岁。后来,青杏到广州上大学,在那边找了男朋友,就没回山东。现在有房有车,算是小康。去年樱桃去香港,到广州找青杏玩了一天。她们几年前有了联系,经常视频或者聊微信。我也是从青杏这里,才知道老家的情况。

三十五年前,我离开的那个冬天的早晨,樱桃和三哥、三嫂送我,她穿着破旧的布鞋,大脚趾露在外面,飕飕发抖但眼里却满是对青杏的喜欢。百感交集,我闭了眼。我如他们一般年纪的时候,却从来没有这样笑过!

 

 2

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。我有五个哥哥,两个姐姐。众多的兄弟姐妹中,三哥对我最好。那个时候,家里穷的叮当响,三哥到山里挖野菜,运气好的时候会捡到野鸡蛋,悄悄煮熟了给我吃。野鸡蛋不容易捡到,我每次吃,感觉就是过大年。我吃过团梨花,吃过荠荠菜,吃过野土瓜……有次吃了野生的洋芋,差点中毒死亡。从记事到成年,一直都为吃饱饭而挣扎。我上了三年的小学,就回家了,女孩子,能认得自己的名字,就可以了。我们都是这样想的,父母也是这样认为的。

我18岁那年,村里的媒婆带着县城附近的一个男人来到桃花湾,父亲只是问了句,家里的粮食够吃不?男人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,我就这样被一口吃的卖了。

没有什么大红的嫁衣,只有一件半旧的蓝色外套,一双我自己做的黑布鞋。三哥从县城买回来的红色围巾,是唯一喜庆的颜色。坐着村里的马车,带着一个半旧的木板箱子,还有村里特意为每个出嫁的女孩子准备的镰刀锄头,我就算把自己剥离出了桃花湾,成了县城附近阿米地的一个社员。

我开始跟着男人一起抢工分。结婚一个月,我才发现自己的男人,左边眼睛是有问题的,青光眼,俗话说的萝卜花。躲在玉米地里,哭了大半天。擦擦眼泪,想着在家过大年才能吃到的大白米饭,我放下了所有的不甘。毕竟,我吃上了半饱的饭,还是白米饭。想到三哥他们只能吃玉米麦面,我终究打算把自己当成盲人,什么都看不见了,就好了。

第二年,青梅出生了,水灵灵的模样,人见人爱。男人的脸上却不见笑容。婆婆冷言冷语,说我生了赔钱货。我瑟缩了身子,我想,再生几个,总会有个男孩的吧?希望渺茫,但只要有一丝,也会在苦痛中安然。又一年,青梨出生,未满月,男人的脚,便在婆婆的叫嚣声中,狠狠的落在了我的腰上。没有人做饭给我吃,没有人安慰我,甚至,都没人和我说话。我静静的躺在床上,我感觉自己不再有呼吸。被母亲和三哥宠大的女孩,24岁的女子,两个女孩的母亲,我第一次遭受到了来自灵魂和身体的重击,我的心里,有一粒种子在潜滋暗长,那是偏激的萌芽。我恨男人,恨婆婆,甚至恨我的父亲,还有三哥。我的至亲们把我丢在这个远离桃花湾的地方,让我自生自灭。

我开始弯腰驼背。我感觉自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。我的身上,到处是暗伤,有的是棍子击打的痕迹,有的是烟头的烙印。青梅和青梨如花似玉,可是,她们得到的,只是呵斥和打骂。我想离开这个世界,带着我的孩子。可是,她们那么小,我,我怎么忍心?

包产到户了。我终于可以吃上了饱饭。七年间,我只是回过一次桃花湾,三哥每年都来看我一次。我不敢让三哥知晓我的处境,我怕他难过。

青杏出生了,我的希望瞬间熄灭。三嫂带着樱桃来看我,樱桃与青梨同岁,脸圆圆的,一笑就出现两个小酒窝。我的青梨却是不笑的,她的眼帘永远都是低垂着,不敢看人。我努力对着三嫂笑,我只有笑了,她才不会发现我满身的伤。


3

三孃,三分钟后就到县城了。樱桃的声音清脆悦耳。我吓了一跳,猛地睁开眼睛。三孃,你怎么了?樱桃有些急促的问,我才发现,我一脸的泪水。没什么,就是有点想家吧!就是就是,青杏激动的说,我都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情了。是啊,离开云南的时候,你才3岁。我用纸巾擦去眼泪,慢慢从遥远的回忆,或者是冥想里挣脱出来。

一座精致的古镇出现在视线里,与我记忆中的角家营村毫无关系。那些破败的瓦房呢,那些满是猪粪牛粪的村内小道呢,它们哪里去了?原来时间才是最伟大的魔法师,他让沧桑和繁华在瞬间置换!樱桃说这个是新建的凤家古镇,就是用现代建筑构建出来的古代风貌的城市人文主题公园。30年的时间,县城变化太大太大,大到了我根本就找不到昔日的一点点熟悉。

在我的要求下,樱桃答应让我先看看县城,然后才去吃饭。车子开到老十字街,我才算是相信了我的确是在禄劝县城。老十字街往西是老政府,房屋,门楼早已不见踪影,往东是田地,现在全是房子和道路,往南以前有个饭店,3毛钱可以吃个回锅肉,现在都是高房子。往北是一中,以前樱桃的姐姐苹果在那里上学,我去找过她。樱桃说,一中12年前就整体搬迁到旧县那边去了,现在这边是屏山中学。狭窄的街道,依稀有昨日的影子,房屋却不复以往的破旧。我下车,站在一中大门前,门太高,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,但确确实实,不再是苹果上学时候的样子。

五星路,环城路,掌鸠河南北路……30年的岁月,我迷失在故乡的县城里,我回家了,但却更陌生。人来车往的繁华,替代了记忆中的清幽小巷,还有稻花的清香。掌鸠河变成了城市中的一道风景,我却怀念着浊浪翻滚的河流和岸边绿色成海的蚕豆田。我夜夜的梦里,掌鸠河边那个赤脚的女子,似乎已经是我的前世,现在站在繁华街头的花甲老人是我吗?故乡的风,带着的不是灼热的气息,而是清香的豆麦。依稀仿佛,依稀仿佛,繁杂的城市被隔绝在了视线之外,无边无际的绿色在年轻女子的脚下蔓延,她披着棕衣,戴着斗笠,扛着锄头,在绿色中渐行渐远……

一声叹息,我随着樱桃来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院落里,苹果早已等在院中。年近50的苹果是樱桃的大姐,也是我在娘家唯一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朋友。我离开云南的时候,她还没有结婚,现在却已经人到中年。

三孃,三孃。苹果抢上前来,抱着我又是哭又是笑。看到苹果已经满是细纹的脸,我终于意识到,我离开的30多年,变化的不只是我,故乡,故乡的一切,都在时间的魔法中,面目全非。

乌骨鸡炖山药,老火腿,团梨花,白米饭……我梦中千百次吃到的饭菜,真真切切的放在了我的面前。还记得刚到山东时候,因为吃不惯面食黯然泪下,青梅青杏更是哭闹着找米饭吃。含着泪,我吃着碗里冒尖的菜式,看着围绕着桌子的亲人,二哥的孩子,大哥的孩子,大姐的孩子,二姐的孩子……无一列外,我在他们的身上,都能寻到我的哥哥姐姐们的影子。他们离开了,但他们的一切,以另外的方式,还留在世界上。

有一天,我也会离开,我会带着对亲人的眷恋,带着记忆中亲人的气息,在另外一个世界继续存在。


4

那一天终于来了。就是我不得不改变的那天。男人喝了酒,使劲用脚踢我的手臂,手臂上传来一阵疼痛,却没有了往日连续不断的疼痛,我抬起头,就看见男人往后扑倒的身子。当我看见男人嘴角的白色泡沫时,我知道,他不是醉,他应该是得病了。我心里有些喜意,如果他生病了,是不是,是不是就不会再打我了?

呆坐了一会,我想他是不是应该张开眼睛了呢?可是,他为什么还不张嘴骂人?我打了个哆嗦,赶紧到傍边使劲敲打大伯子家的房门。大伯子开门看见我,恶狠狠说吃多了吧,这个时候敲门。去看看大林吧,他好像生病了。我瑟缩了一下,还是开口。生病?大伯子愣了愣,大林身子骨那么壮,会生病?还是看看吧!我坚持着,只想有个人作证,男人摔倒了不是我推他的。大伯子终究还是跟我进门了,他看到倒地的男人,似乎有些吃惊。几大步跨过去,蹲下身子使劲掐男人的人中,男人闭着眼,没有醒。大伯子赶紧去喊小叔子,又找来村里的几个男人,做了个简单的担架,抬着男人朝县城跑。

阿米地距离县城5公里,等男人送到县医院时,已经回天无力。那个时候没有手机,只有大队部才有一个手摇的座机电话,人得急病,完全就看老天爷的意思。

当我看到停放在院子的尸体时,我的头轰轰响。即使他经常打我,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让他死!我也没有想过,如果他死了,我们娘四个怎么办!我站在院子里,只感觉天空暗云涌动,似乎要有泼天的大雨朝我倾洒下来。

婆婆来了,她没有去看躺着的儿子,却是朝着我扑来。打死你这个扫把星,打死你这个不会生儿子的贱人!她的长长的指甲抓散了我的头发,扯开了我的衣服,她的唾液一口一口糊满了我的脸。三哥,父亲,你们在哪里?我,会不会被人家打死?青梅,青梨,青杏,妈妈死了,你们怎么办呢?我,我不能死,我还有三个女儿呢!一股力气从心底升上来,我使劲拨开婆婆的手,从门边墙上抓了把挂着的镰刀。谁也别来惹我,要死一起死!我声嘶力竭的叫着,心里只剩一个念头,谁要我的命,我也要谁的命!

村人来了,一波一波的,扎满了院子。有人劝,有人拉,婆婆、大伯子和小叔子耳语一会,小叔子从屋子里把我们娘四个的衣服被子丢到我脚边,说,滚到后山破庙里去吧,你们和我们李家没有关系了。

一个才嫁来村子的新媳妇走过来,帮我抱起被子和几件旧衣服,拉着我的手,瑟瑟发抖,却努力装成镇定的样子。青梅,青梨,青杏躲在我身后,也在瑟瑟发抖。我没有看躺着的男人,我只是看了看婆婆,大伯子,小叔子,他们恶狠狠的看我,似乎下一分钟就要扑过来吃人。好,我们娘四个,和你们老李家,再无牵扯!

我接过新媳妇手里的被子,几件旧衣服让青梅抱着,然后牵着青杏的小手,带着青梨缓缓朝着后山的破庙走去。大约一公里的路程,我们几乎走了一个小时。三个孩子脸色发青,她们吓坏了。

破庙曾经供奉的神像,已经没有踪影,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土台,上面有一些干草。有一个门,没有窗子。我把被子放到土台上,又接过青梅手里的旧衣服,也放到土台上。然后,一屁股坐到土台下面,瘫软不起。三个孩子围在我的身边,她们甚至连哭泣都不敢。

那天晚上,村里有个嫂子送来了一锅米饭,一碗青菜。包产到户了,大多数农村人吃饭倒是不用发愁了。我拉着嫂子的手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她也不说话,只是陪着我流泪。我不知道怎么办,我没想过回桃花湾。父亲母亲年纪大了,他们没有能力让我吃饱饭。三哥自顾不暇,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呢。何况,我的户口,孩子的户口,我们的田地都在这里,我只能在这里。

那两天,我们躲在破庙里,不敢出门。吃饭全靠村中要好的嫂子妹妹送来,青梅也不敢去学校,我也没想让她去学校。我晚上靠着门,手里握着又大又重的柴块,给我的三个孩子守夜。白天我才闭眼眯一会,让青梅看着屋外的小路,只要有男人经过就叫醒我。

第三天夜里,我带着青梅,悄悄回到院子里,院子没有什么大门,也就是用木柴或者竹竿做成栅栏,防得住牲口而已。还好,我白天就问一个嫂子找了把镰刀,下了狠劲,到底还是把房门弄开了。因为男人刚下葬,大伯子和小叔子还来不及分东西,我的锅碗瓢盆还在,只是大米没有了,不知道是办丧事吃完了,还是被谁拿走了。柜子里还有一包干玉米粒,大概有20公斤左右。我让青梅拿着锅碗,我背着玉米,拿着一把砍刀,一把斧头,回到了破庙。

来吧,我再也不怕任何人了!


 5

午饭后,我们坐车回樱桃家。樱桃家在才建好几年的新小区,楼房是清灰加白色,有水池,亭子,花草树木,典雅清幽。樱桃说禄劝这些年建的小区很多,有30几个呢。他们住的小区位置和配套设施都不错,是专门为老师们建造的。这些年,国家重视教育,全县的校舍全部是标准化建设,老师们的待遇也不错,在农村,做个老师也是很让人羡慕的。

樱桃家的房子很宽敞,窗明几净,让人心情都好起来。才坐了几分钟,樱桃就让我们到卧室休息。上年纪的人,按时睡觉吃饭是头等大事。

苹果她们也跟着来到樱桃家,坐在客厅里聊天看电视。几个孩子抢大人的手机玩游戏看视频,樱桃叹息说手机就像晚清时代的烟枪,会毁掉很多没有自制力或者自制力弱的小孩子。成年人也会被毁掉的,很多人都玩手机不说话。二哥家的山桃在和樱桃争论,说玩手机也可以学到知识,就看你怎么用电子产品。

躺在床上,却没什么睡意。樱桃家的客房还是书房,一大排书柜,里面是满满的书。樱桃喜欢读书,我听青杏说她上个厕所也要看书呢。

三哥养的女孩,骨子里都有三哥的文雅。

门被轻轻推开,我张开眼睛,苹果的脸出现在我的头顶。三孃,我想和您睡。苹果开始脱外衣,我往床里挪了挪,她躺了下来。三孃,我想您呢。苹果把头蹭了蹭我的肩膀。三孃,您回来,真好。

苹果静静的靠着我,一如多年前,时光似乎在这一刻静止,没有分离,没有隔阂,我们依然是亲密如朋友的嬢侄。低低的叹息,传了过来,我惊醒,我们之间,整整隔了三十五年的时光!

作为三哥的长女,苹果的路,走的并不顺畅。高中毕业后,因为几分之差,苹果回了桃花湾,过着牧羊做农活的日子。一年后,18岁的苹果出嫁,成为桃花湾附近村子里的远房表哥的新娘。那个时候,在外打工的人少之又少,苹果就老老实实的做农活。温饱解决,苹果的男人就开始做调牛换马的生意,他算是有几分做生意的天赋,倒也赚到点小钱。期间,苹果怀孕,因为做农活太辛劳,孩子半途流产,竟绝了生孩子的希望。

然后,两人的关系淡了下来,直到云龙修建水库。因为昆明严重缺水,所以,政府在云龙修建了大水库,把水从云龙水库输送到昆明,那个水库修建的很大,我听樱桃和青杏说,云龙搬了差不多一万多人,乡政府也从曾经的古城搬迁到了桃花湾附近的杨梅山。桃花湾在水库下游,没有进入搬迁范围,但苹果嫁去的村子却是要搬迁的。搬家的消息才传出来,苹果的男人就动了歪心思,偷偷和另外村子的一个离婚女子有了孩子,才和苹果摊牌。苹果气怒之下,只身离开,不要任何补偿。

那个男人多了一个户口,搬迁的时候多分了房子和钱,喜滋滋的搬迁到了外县,日子过的颇为得意。

苹果冷了心肠,匆匆找了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,逃离了桃花湾。比苹果大十几岁的男人,并没有学会心疼苹果,苹果却扮演着一个老母鸡的角色,生生把老男人宠成了任性的孩子。

苹果四处打工,挣来的钱,大多花在吃穿用度上,她照管身边的每一个人,一生在圆那个做母亲的梦。听说樱桃曾经狠狠骂过苹果,希望她要学会爱自己,在有余力的时候,再去爱别人。苹果不以为然,苹果觉得自己罪孽深重,努力挣钱,照顾别人,那是在赎罪。

苹果的想法我是理解的,我们这些女人都已经习惯了把所有的过错放到自己身上。我们随着命运的洪流,随意颠簸。幸福,不幸,这些都要看老天爷的意思。好的,感激,不好的,罪责是自己。

可是,樱桃和青杏是不同的,她们都知道,幸福要靠自己把握。女子首先要做自己,然后才是母亲、妻子、女儿或者其他。

我的时代,苹果的时代,必然会被樱桃和青杏的时代取代。

我伸手,触碰到的是苹果脸上的泪水。苹果,我可怜的姑娘,她被装进自己制造的牢笼里,不得出来。如同多年前的我。


 6

在破庙里生活了半年,我每天夜里都不敢让自己睡得太沉,锋利的镰刀就放在枕头下,保证我伸手就可以拿到。老辈人说,利器放在枕头下可以避邪,可是我还是噩梦缠身。我不想活了,太累。可是,我的三个孩子,如果我不在了,她们就生活在火坑里。不要,我不要!我在深夜里嘶喊,哪怕我做个叫花子,也要让她们比我现在幸福!

每天早上,我从床上挣扎起来,都感谢老天让我还活着,还能继续给我的三个孩子遮风挡雨。我不去想过去,也不想将来,我只是活着,单纯的吃饭,睡觉,做农活。如果,如果不是三哥来看我,那么,我想我会麻木的过着日子,直到孩子们长大成人。

应该是冬天了,天气冷凉,感觉才在豆田里忙活一会,天色就暗了下来。我收拾好锄头,棕衣,就背着青杏朝破庙走去。这个时候,青梅会把饭做好,青梨也会帮着姐姐做点事情。因为有哥哥姐姐,我其实10岁左右才给家里人做饭,可是青梅,6岁的青梅,她已经帮我做饭大半年了。我的女儿们是我的宝,但她们却必须学会自食其力。

快到破庙了,我看到了三哥。他站在路边,身后是起伏的山峦,苍茫的暮色里,三哥是一个剪影。我站住了,锄头掉到了地上,我不管,只死死的盯着前方,直到那幅剪影慢慢与山峦模糊在一起。

大约过了一个世纪,青杏在我背上哭了起来,她也许饿了,渴了,或者想撒尿了。孩子的哭声,惊醒魔怔的我。我几步冲到三哥前面,眼泪哗哗哗的流下来。

小妹。三哥的声音很遥远,但是非常轻柔。小妹,三哥,对不起你!

你为什么现在才来?为什么?我的心在嘶喊,那些毒打,那些辱骂,那些我经历的恐惧和噩梦,一起在脑海里翻腾,我在沸腾的思绪中酝酿出带毒的汁液:你们,为什么把我丢到这个地方,就不管我了?为什么,为什么?我恨,我恨你们,所有人!

小妹,你为什么不回家?为什么不告诉我,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?三哥的声音里,有沉痛,有内疚,有自责。那时候,如果不是着人特意去家里喊叫,或者写信从邮局里寄,那么,即使相隔几十公里,那也是天涯海角。男人死的时候,他们不让去桃花湾报信。后来,我是故意不回家的,因为自己过的惨淡,所以,疏远所有的亲人。但是,内心里是有期待的,期待父亲或者某个哥哥姐姐,来看我,让我摆脱噩梦般的生活。

三哥,三哥。我喃喃,其余的话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眼泪肆无忌惮的流淌,冲刷着我带毒的思想,慢慢清洗出一片清明:男人毒打我,婆婆,叔伯辱骂我,这些和三哥有什么关系?三哥,他爱我,他自然希望我幸福,我,我怎么能因为自己过的不好,就迁怒自己最亲的人呢?我无声的哭泣渐渐变成呜咽,最后演变成嚎啕大哭。

不知道哭了多久,我终于停止了情绪的宣泄。暗淡的月色下,三哥在流泪,青梅,青梨,青杏都在低低地哭泣。

惨淡的煤油灯光下,三哥坐在靠近门口的棕衣上,默不作声。他一直听我说话,从我发现男人的萝卜花眼睛,到被赶到破庙栖身,从青梅的做饭,到青杏睡梦中的惊哭,都说了几遍。翻来覆去,翻来覆去,却总觉得遗漏了什么。

小妹,有合适的人,找一个吧。在我以为三哥会不会睡着了的时候,他慢慢开了口。你吃了那么多的苦,是三哥的错。你还年轻,找一个吧。只要他对你好,对孩子好,其他的,都不用管。年纪、模样、地方,都别挑。

三哥。我震惊,男人死后,我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,多少次噩梦醒来,心里划过隐约的期盼,也许,身边有个男人,会不会就好了?那一丝期盼,经常才冒头就被我掐断,期望会让人软弱,会让我做出错误的决断。我的三个花朵般娇嫩的女儿,是我的命根子,我不能给她们带来一点点的危险。可是,三哥说的对,我是个女人,在这个边远的农村,我的力量,不足以保护我,保护我的孩子。要找个男人的想法,就这样在心底生根。

在生存面前,名声微不足道。

 

 7

三哥在阿米地停留了三个晚上,他本来是要到县城办事的,但因为我们娘几个,就多留了两天。三哥走路——实在是没有车坐,何况还要花钱——到县城买回了几根钢条,又说动电焊师傅跟着他来到破庙,把窗户和门板都加焊了钢条,又到破庙前面的竹林里砍来了一些竹子,捆扎成床的样子,才离开。

过了一个多月,看着就要过年了,村子里来了几个外省人,有山东的,河南的,山西的。听说是热心的杨二嫂子转了很多弯招来的,准备给村里的大姑娘和寡居的女子相看。她带到我家的那个,是个高高的山东人,国字脸,笑起来非常好看。山东、河南,有多远,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,这个姓汤的男人,比我大3岁的老伙子,他愿意带我走,还有我的三个女儿。

听说他们的活也不是很富裕,当地的女子少,大多嫁往经济发达的地方,很多男人都没有媳妇,政策活套了,就到云南,贵州这边找老婆。

我决定和这个男人回山东。出发前,我带他回了桃花湾。

母亲听说了事情的原委,一直嚎啕大哭。父亲大怒,骂我不要脸,想要第二次结婚不算,还找了个外省人,简直丢光了全家人的脸。我活着的一天,你永远都不要回来!父亲的骂声里,我带着山东汉子落荒而逃。我发誓,我再也不回桃花湾,即使,这里有最爱的母亲和三哥。

我的脚跨出桃花湾的那一刻,我没有想到,我的有生之年,还能再回来。


 8

从桃花湾逃出来,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,没有赶到撒营盘到禄劝的班车,我们只好坐禄劝到撒营盘的班车,到撒营盘镇住一晚,第二天再出禄劝。半夜,三哥三嫂带着樱桃找到了我们住的招待所,他们来晚了,没有坐到车,背着樱桃走了27公里路!

抱着樱桃,我大哭,我恨自己的任性,母亲是裹过小脚的,她走不了这么远的路。三哥驱走了我满腔的恨意,我又变回了那个对生活满怀希望的姑娘。

小妹,以后,你只能靠自己了。三哥下车时,抱着青杏半天不放手。我们离你太远,再也不能做你的依靠。好在,这个男人看着还实诚,对你们娘几个也不错。别怕,政策这样好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三哥安慰我。

好,我听三哥的。三哥有空,一定要来看我。我哭的稀里哗啦,远嫁的女儿,在这个只能写信报平安的年代,大约跟死了没多大区别吧!

班车,火车,再班车,然后走路,三天后终于到了那个叫后汤庄的村子。这里地势平坦,距离黄河不远,但是因为种种原因,贫困程度与云南老家差不多。女孩子较少,大多嫁往富裕的大地方去了。三个女孩有些晕车,一路哭哭啼啼。那天的晚饭是在他大哥家吃的,馒头加点酱菜。青杏不肯吃馒头,男人说等明天去县城买点米,今晚来不及了。

初到山东,各种不适应。生活,生产,都是。我慢慢接受只吃面食的现实,也慢慢学会了种棉花。摆脱阿米地噩梦般的日子,我过得平静而安宁。他对我很好,对几个女孩也很好。唯一的不满,是他隐瞒了他的婚姻情况。其实他是结过婚的,还有个7岁大的儿子,叫汤成。老婆生病去世了。他生怕我不愿意嫁过来,所以不敢说实情。其实他怎么不想想我也是结过婚的,还带着3个孩子呢!但了解了他一再碰壁的经历,我慢慢释然。

我们努力的种棉花,期间也做点小生意,生活慢慢好了起来。几个孩子相继上学,我和老公起早贪黑,更加努力赚钱,我不想他们再走我的老路,我要他们好好读书,高中、大学,他们愿意读到哪里,我吃糠咽菜都要供。

生活忙碌而满足。三哥一个月会给我写封信,虽然只是几句话,但我很喜欢,心里,是放不下母亲的。所以,当我看见四哥家的儿子来到我们家的时候,我简直欣喜若狂。侄子22岁了,高大英俊,能说会道。他告诉了我母亲、三哥及其他亲人的近况,还跟我到地里摘了十几天的棉花。等他要离开的时候,他问我借钱,说要做点生意,半年之内一点还钱。我想也没想,就把攒了7年的3万块钱给了他。然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他。这是我们四个孩子的学费,我由此迁怒于我所有的亲人。我不再给三哥回信,我也不再回想过去的事情。我发誓,有生之年,我再也不回云南,再也不回桃花湾!


 9

三十五年,桃花湾变成了一个梦。

青梅成了我们县医院的内科医生,因为我的风湿,她想减轻我的疼痛,想帮助和我一样被各种病痛折磨的人。青梨是大学外语系的讲师,她喜欢满世界跑。青梨是丁克。童年的暗伤,青梨用一生在治疗。

阿妈,我和他在一起,只是因为我们相互喜欢。如果,不喜欢了,我们就分开。为了孩子,牺牲自己的幸福,多无聊。青梨在我一次又一次催促她生孩子的时候振振有词。世界那么多人,不差我生一个。我首先是我自己,然后才是女儿、妻子、老师。我不愿意做其他角色,谁也别想勉强我!青梨望着目瞪口呆的我,温柔一笑,阿妈,如果你不是有了我们,你年轻的时候就不用被毒打,也不用跑那么远来山东,更不用那么辛苦,落下那么多病根。青梨抱着我,阿妈,以后你和阿爸只要管好自己的身体就好了,我们的生活,我们会处理。

我也就是说说。我不会勉强我的孩子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。

汤成在高中时出了车祸,伤了大脑,只能在村里种棉花。姐姐和妹妹对他很好,但他不肯要她们帮助。我们和汤成一起生活。我们习惯了村子里的鸡鸣狗叫。汤成家的女孩已经20岁了,是大学中文系的三年级学生。

奶奶,毕业了我准备到藏区支教。孙女给我念一本叫《酥油》的书。我要找个康巴汉子,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!

我知道,我们终究赶上了好时代,我的女儿、孙女一代比一代幸福。不是我们看到超市里堆积如山的货物那种满足感,而是自由自在的在这个世界上行走,不用受限于户口和地区、种族。

然而,我的心,终究缺失了一块。这一块,叫做桃花湾。桃花湾是我心里不能触碰的痛,我要想求得真正的平静和满足,我得过了这道坎。

我终究还是回到了桃花湾,在阔别三十五年后。

当高大的黄栗树出现在视线里,我的眼泪一下就冲出了眼眶。父亲,母亲,二哥,三哥,我回来了!你们的女儿,小妹,回家了!

樱桃让她老公把车子停在侄子新建的小别墅后面,让我看整个桃花湾。

沧海桑田,岁月如水,桃花湾半枯的桃花,在清风中起舞,那个穿着青衣的少女,已经变成花甲老妇,她的挚爱,已大半埋进黄土。

跪在亲人们的墓碑前,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他们的名字。三十五年了,我又一次触摸到了我的至亲们的温度。

三孃,阿爹一直想念你。樱桃轻声说,如果三孃不回来,我和大姐准备9月份到山东看三孃。

三哥,三哥。我又笑又哭,又哭又笑。三哥爱我,他从来没有怪过我。

我扬起头,天空湛蓝,万里无云。

墓地边上的那几株桃花,开得如火如荼。

 


后记:《诗经》云: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桃花灿烂,女子出嫁,亲人祝贺,希望美丽的姑娘,能给夫家带来和顺美满。可是,古往今来,嫁出去的姑娘,不幸福比幸福的要多千千万。

只是,有的一生悲苦,有的勇敢改变。

陷入绝境要自救,要勇敢改变。不懈的努力,终究会得到想要的结果。国家,个人,亦如此。

女儿当自强,但只有在新中国,女子才可能真正的独立自主。

这便是我写本文的初衷。


夏浅眠
我走到哪里,哪里就是危险的春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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